他还想像以前那样去摸夏晓亮的头,手举到一半,忽然记起了什么。胳臂在空中停滞了半秒,改去拍了拍他的肩。
“你的手记得用烫伤药膏敷一下,洗澡的时候包包好,尽量别淋着,你总爱开大热水……”
夏晓亮捂着爪子不吭声。
汪旭峰走了两步,回头。
“你们老板说了,你那个杜老师不错,跟着他好好学,前途无量的。你能干正行,家里其实都挺高兴。夏叔叔很骄傲……”
夏晓亮仍旧不吭声。
汪旭峰走到门口,再次回头。
“有空回家吃饭,别老是叫外卖,那东西吃多了不好……”
“知道了啦!啰唆!”夏晓亮抓起一个纸杯扔了过去。
汪旭峰头一偏,躲开,笑了一下,消失在门后。
夏晓亮仰天吸了吸鼻子,还好,忍住了……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时光的脚步悄悄走过,白天渐渐长过夜晚,建筑物的影子在午后变得很短。
好像是离夏天越来越近了。
八岁的夏晓亮,穿着一身过分肥大的迷彩服,站在黄土滚滚的操场上。没有一丝风,空气凝滞不动,头顶是八月似火的骄阳。
汗水沿着鼻尖落到地上,变成一颗小小的土珠,翻滚了几下,很快消失在烈日的光芒下。
夏晓亮闭了一下眼睛,明显地感到眼皮上有汗珠滚过的痕迹。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不远处老榆树斑驳的阴影下,汪旭峰已经站在了那里。他忽然被汗水迷了眼睛。
时针指向三点。随着一声清亮悠长的哨音,人群作鸟兽散。一群十七八岁立志在黑社会混出一片天的小混混推搡着、骂骂咧咧地涌向水喉。
只有夏晓亮朝着反方向,跑到了榆树下。
“绿豆棒冰。”汪旭峰掀开手里的大棉包。
夏晓亮三下两下撕了包装纸,贪婪地吮着。
吮了一会儿,感觉有湿湿软软的东西舔自己的手,这才想起来问:“它们俩的呢?”他的棒冰还塞在嘴里,问得口齿不清。
汪旭峰蹲下身,摸摸米迦勒的头:“早就吃完了。”
夏晓亮咬着棒冰,低头看看两条狗。菜馒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死盯着他手里的棒冰,尾巴迅速地小幅晃动。而米迦勒……厄……毛太长,根本看不到眼睛,可那拖在外面粉嫩的长舌头早就出卖了它。
夏晓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半根棒冰让给了两个已经快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家伙。
汪旭峰被他那幅依依不舍但又壮烈赴死般的样子逗乐了,从背后摸出一瓶冰镇汽水。
“哇!”夏晓亮扑上去,“有你不早说。”说着拧开盖子,“咕嘟咕嘟”一阵猛灌。
汪旭峰看着呼啦呼啦吃得心满意足的一人两狗,眯起眼睛笑了:“慢点喝,小心呛到。”
夏晓亮真的呛到了,弯腰咳个不停。菜馒头和米迦勒已经飞速消灭了棒冰,好奇地瞧着他。
汪旭峰边给他拍背边说:“你别太惯着它们,每天一根够了,吃太多甜的要蛀牙的。”
夏晓亮终于缓过气来,用手背擦了擦嘴。他的手不太干净,在脸上擦出几道黑乎乎的痕迹,像个脏兮兮的小野猫。
“它们毛长怕热,这大热天就不要带出来了。看舌头都吐成这样,可怜死了……”夏晓亮心疼地摸着狗狗的头。
“它们也想看看你训练的样子么。”
“切,有什么好看的。”夏晓亮哼了一声,“老爸把这里当他以前的特务连呢,这根本不是训练,是虐待!又不是参军,他至于么。”
汪旭峰看看不远处站在一团亮白光芒里的夏忠,在八月午后烤死人的阳光下,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劲松一样身体散发着一种叫作“威严”的气味。
“那这么多人……也是这么过来的么。”汪旭峰说。
十三岁的汪旭峰,已经开始懂得了一些事情,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夏晓亮听。刚读完小学一年级的夏晓亮,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清楚,又怎么能指望他明白那些听起来很复杂,连汪旭峰自己也要思考好久的问题呢。
他只好说:“你看,经过夏叔叔训练的人,出去毕竟是不一样的。动手就不说了,光光是站在那里的排场,每次都能为汪家挣很大面子呢。”
夏晓亮揉揉鼻子,朝父亲那边望了一眼:“有用的东西他又不教我,为什么别人就能学打架开枪,我就只能整天站站站?”夏晓亮说着,朝老爹的背影眦出两排小白牙,然后挥了挥拳头。
拳头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老爹看到了。夏晓亮心虚地往汪旭峰身后躲了躲。夏忠并没有理会儿子的不满,而是向汪旭峰微微颔首。汪旭峰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阿峰,走吧。”夏晓亮在后面拉他的衣服。
“嗯?今天不看搏击训练吗?”
“不看了,”夏晓亮踢了踢地,然后抱住一直在舔他掌心棒冰余香的菜馒头一顿猛揉。菜馒头“呜呜”叫着挣开。
“别让狗热着。”他说。
夏晓亮说着往回走,菜馒头忠实地跟着他。米迦勒蹲在汪旭峰身边,抬头看着主人。
汪旭峰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他看着夏晓亮纤瘦的身影渐渐走出老榆树庞大的阴影之下,阳光倾泄在他身上,夏晓亮举起手挡着,另一只手把菜馒头拨到自己的左边,用自己的阴影挡住狗。
忽然涌过来一阵风,树叶在头顶哗哗作响。枝叶覆盖枝叶的罅隙间,有金色的碎光落下来。米迦勒吐着舌头,看起来好像一个微笑的表情。
汪旭峰摸摸米迦勒毛绒绒的脑袋,快步跟上了夏晓亮。
三点的太阳在两人两狗的身后拉下一串影子,不长,参差不齐地斜刺在那里,齐刷刷指向同一个方向。
两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说,米迦勒的名字能不能改一改,好难记,都不知道怎么写,假洋鬼子似的。”
“我觉得米迦勒挺好……”
“只有彤儿那种小姑娘才喜欢这名字,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嗯,这名字倒真是彤儿起的。”
“不如改叫肉馒头吧,跟菜馒头正好配一对,多好,好听又好记。”
“……”
“要不小笼馒头也行啊,山东大包怎么样?绿豆棒冰呢?”
“晓亮……”
“嗯……汽水?土豆?啊不要,我讨厌土豆……”
“我说,晓亮……”
“干嘛?”
“除了吃的,你能不能想些别的?”
“啊,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只是……你乱给米迦勒改名字,彤儿知道要生气的。”
“……哦,那就算了……米迦勒就米迦勒吧,当它米加饭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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