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放在平时,看到平时吊儿郎当的费仁一副眼观鼻鼻观心、膝盖并得很拢好像小学生上课一样的傻乖样,夏晓亮一定要笑出来。可是今天,他实在没有这个心情。
高局长问了一些问题,不多,也不尖锐,只是问了问甘棠有没有对夏晓亮说什么。成利替他回答什么也没说……事实的确如此……高局长于是就不再追问了,反倒很和蔼可亲地询问夏晓亮有没有被吓到。问完之后立即换上一副标准的领导嘴脸骂费仁,骂他不听指挥单独行动,骂他不该在无法保证人质安全的情况下乱开枪,加上又是居民区、闹市,他这样做,扰民不说,万一误伤了人质或者无辜群众,这个责任谁来担?
费仁丝毫没有辩解,低头乖乖挨骂,也乖乖接受了回家写检查的处罚决定。
然后高局长就开始跟成利大聊房地产问题了,成利说最近励丰新开发了一块地盘,可以以建筑成本价给高局长一个层面,问高局长有没有兴趣。高局长笑得满脸褶子都开了花,连连说要的要的。成利就说那什么时候约个时间吃饭,跟我们汪先生慢慢谈。高局长又连声说好,说你们家汪老板青年才俊啊,我早就想拜会一下了。
夏晓亮坐在那里光是听,没有思维,心悬在一团迷雾里荡来荡去像是找不到根基。听到成利说要安排高局长跟汪旭峰吃饭的时候算是清醒了一下,然后鼻子又开始发酸了。他知道,由于汪伯伯早年起家的时候,被警察拷问过,于是他一直很讨厌警察的关系,汪旭峰接手励丰这些年,基本避免着和警察有什么正面接触。有需要,都是让成利出面摆平。可这次为了他,汪旭峰竟然放下了一贯的坚持,主动讨好高局长,这让夏晓亮觉得内疚而悲伤。
高局长兴高采烈地同成利讨论目前中国的房价问题,从房价问题谈到警察的待遇问题,又从警察的待遇问题谈到退休后的移民问题,总之都是一些很高深莫测、在夏晓亮看来八辈子也不会和自己发生关系的问题。
夏晓亮抬头看看费仁,发现费仁也正看着自己。趁着高局长没有注意,费仁朝他笑了笑,做了一个“哭鼻子”的动作……双手握拳在眼镜前面虚揉了几下。夏晓亮一呆,迅速回想起自己刚才当着汪旭峰和费仁的面,一下子就泪崩的场景。他心里一紧脸就红了,于是狠狠瞪了费仁一眼,却发现费仁已经好端端地重新坐好……高局长正好谈完一个段落转身喝水……夏晓亮早就看惯了费仁这幅时晴时雨的嘴脸,懒得理他。
只是,从懂事的时候开始,他哭过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刚上小学的时候,班里有个同学掉了一支好看的笔。恰好夏晓亮也有一支一模一样的笔……是汪旭峰送给他祝贺他上学的,他一直舍不得用,小心翼翼地藏在书包里。
十几年前的那会儿,老师们对这种盗窃行为看得都比较重,也没有什么尊重个人隐私的概念,于是全班搜书包。自然就在夏晓亮的书包里发现了那支笔。记得那天他在老师办公室里号啕大哭,为的不是被冤枉,而是老师强行把那支汪旭峰送给他、他视如珍宝的笔“还”给了那位同学。尽管后来那同学在自己桌板的夹缝里找到了自己那支,又把笔还给了他,他们之间也尽释前嫌成了死党。但那一场哭,让夏晓亮第一次品尝到委屈和冤枉无处申诉时的痛苦。
另外一次,就是十八岁那年失败的告白了。现在回想起来,那次也哭得挺傻的。他和汪旭峰如今相处得不错,好像有没有那句话,有没有那件事,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再来就是今天,今天的哭很奇怪。他不觉得委屈,也不觉得伤心,在一点都不委屈一点都不伤心的情况下,眼泪却控制不住地往外流。泄了洪一样的速度,是前两次远远比不上的。
前两次哭,他都能很明显地感觉到心里发酸、发苦的那种滋味,心里酸苦就哭,大声地哭,撕心裂肺的。可是这一次,他心里既不酸也不苦,在汪旭峰的怀抱里,心情反倒是出了奇的平静。越是平静,泪水越是止不住,眼泪无声无息地就砸下来了……这算是什么?
他搞不清楚。
夏晓亮在花坛边刚坐了没多久,就听到身后响起熟悉的脚步声。抬头,映入眼帘的自然是汪旭峰。
汪旭峰看到他坐在那里好像无家可归的小狗一样,有点心疼地摸了摸他的头,安慰似的笑了笑。夏晓亮回了他一个笑容,有些虚弱,然后拍拍衣服站了起来。
班自然没办法去上了,反正老板是成利,老板的老板是汪旭峰,他上不上这个班,说白了都无所谓。但夏晓亮还是坚持打电话给行政请了事假……他不希望因为和汪旭峰的关系而让自己显得特殊,这个城市里,每个人都在辛辛苦苦地打拼,他一个普通人,凭什么要与众不同?
电话是在汪旭峰的宾利车里打的,汪旭峰看着他结结巴巴地向顾大姐解释说自己的狗拉肚子的时候,没忍住就笑了,笑里满是怜爱的感觉。夏晓亮瞪了他一眼,转过身去看着车窗外面打。电话打完他叹了一口气,问汪旭峰这样触棒冰的霉头是不是不太好,要不我们给它带点好吃的回去算是道歉吧。
这下,连前排的成利和司机也没忍住笑了出来。
到家之后洗了个热水澡,喝了半杯牛奶之后,被汪旭峰强行塞进被窝里,号称“好好休息一下”。
人的确是累了,明明大中午的时间,几个小时前才刚刚起床,这会儿居然跟刚跑完马拉松似的累。身体累,脑袋也累,好像以前考试复习,连开两天夜车之后顶着个鸡窝头嘴里咬个馒头匆匆忙忙就去考试,搜肠刮肚一番总算填满了试卷,回到租屋倒头就睡。
可是今天,他却完全没有当年考试时候的好运气。他躺在床上,裹着被子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闭起眼睛,黑暗里飘来荡去的全是早上发生的场景。
十五分钟之前,他和甘棠一起坐在小吃摊里吃生煎,甘棠说他是好人,说自己不小心害死了郑一连。
十分钟之前,他在十字路口追上甘棠,然后听到了四面八方的警笛声。
五分钟之前,他带着甘棠在小弄堂里穿梭,他们跑得很急,甘棠还踢翻了一个孩子的玩具火车。孩子在身后哭,孩子的母亲在后面骂骂咧咧,他们都没来得及去管。
三分钟之前,他们在离出口还有二十米的地方停住了,费仁出现的眼前。
一分钟之前,甘棠把自己揪到身前,他想尽了办法劝说费仁放甘棠走,也想尽了办法让甘棠放弃抵抗自首。可惜,两边都没有结果。
十秒钟之前,汪旭峰的声音出现在僵持的空气里……
然后,随着一声沉闷的枪响,紧贴着自己后背的那个身体一僵,很快变得软绵无力,斜斜地就往旁边倒。他能感觉到子弹带起的气流从自己的脸颊边划过,灼热的,好像要把他烧穿一般。他的鼻子甚至能闻到自己的头发被弹片划过而烧焦的气味。
回头去看的时候,只能看到甘棠失去焦距的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远,眉心的那个黑洞,好像他的第三只眼睛。空洞而突兀的戳在那里,一下次刺痛他的视网膜。
夏晓亮在床上翻了起码七八十个身,每次翻身,他都以为自己能保持这个姿势直到天荒地老。可事实是,过了不到三分钟,他又觉得不舒服,还是想翻身。他把自己整个都裹在被子里,活像个穿着紧身衣的疯子。
同一时间,汪旭峰的书房,励丰的三位核心首脑正神色严峻地商讨着上午的事件和接下去的计划。
“甘棠一死,线索就全断了。”成利说,“我问过高局长,警方掌握的资料并不比我们多,只是找到了致郑一连死亡的凶器,是一把西瓜刀,同时在上面发现了甘棠的指纹。”
居群皱了皱眉:“他会这么不小心?留下指纹不说,还让凶器给警察找到了?他自己不就是重案组长吗?”
成利点点头:“这其中的蹊跷,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有两点是可以肯定的。一、警方是在甘棠停职之后才发现的凶器,所以他们认为是甘棠刻意隐瞒了凶器这件事,于是焦点更加集中到他身上。二、也是毋庸置疑的一点,就是甘棠亲口向夏承认,自己误杀了郑一连……有他这句话,前面这些疑点,似乎都算不上疑点了。”
“那有没有可能,他是被逼承认的?”居群再次提出疑问,“因为听他和夏的对话,明显是他后面有人,似乎还在用什么东西威胁他。而且那是样对甘棠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以至于他宁愿牺牲自己的事业、乃至自己的性命,也要拼命保护的东西。”
汪旭峰眯了一下眼睛,稳稳地说出两个字:“女儿。”
居群点头:“我会去查一下甘棠女儿身边最近有没有发生异常的情况。”
成利推了推眼镜:“可如果是被逼承认,为什么那个幕后指使人只逼他承认误杀郑一连,而不是连周晓天、钱倩倩和老方的案子也一起承认了?这样那个人自己不就可以全身而退了吗?”
居群轻叹一口气:“那我的假设就推翻了,很有可能,他说的都是真的,是他误杀了郑一连,没人逼他承认这件事。但他身后有人,却是肯定的。”停了停,忽然想起来什么,说道:“有没有可能,那人就是利用他误杀郑一连这件事逼迫他呢?”
“逼他做什么?”成利问。
居群一时语塞,想了半天,想不出在郑一连死后,有什么是和这件案子有关,又需要靠警队重案组长隐瞒的事。
“逼他隐瞒自己杀了另外三个人的这件事。”汪旭峰突然说。
居群和成利都是一愣。
汪旭峰继续说:“我们一直有个误解,认为按照案子的先后顺序,周晓天第一个死,接下来是钱倩倩,然后才是郑一连和方叔。在前面两个命案已经发生的情况下,凶手没有预知能力,不知道甘棠会在将来杀死郑一连,所以没办法用这个来威胁他,是不是?”
居群和成利连连点头。
“可这并不代表警方,或者说甘棠个人,他的破案顺序。”
居群和成利似乎都想到了什么,神情亮了一下,仔细地听下去。
“如果我们假设,甘棠是在误杀了郑一连之后,才发现了周晓天和钱倩倩命案的凶手。又假设他和凶手认识……这点几乎可以肯定了……他去质问凶手的时候,凶手反过来拿郑一连的死要挟他。同时,警方又发现了甘棠和郑一连案子的关系,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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