棒冰和血统纯正、有着证明书的菜馒头、米迦勒不一样,它只是一条被人扔在路边的弃狗,短腿的串串,样子不好看,腿还是瘸的。
捡到它的时候是四年前的深冬,他刚考上大学没多久,一个人住。
那天他路过一幢要翻新的居民楼,看到一堆乱转前有个菜篮子,刚出生的棒冰就窝在里面,身上盖着薄薄的一块毛巾,正冷得瑟瑟发抖。夏晓亮当时犹豫了一下,并没有把狗带回去。
原因很简单,他养不起。
之前菜馒头跟他住过一段日子,狗是他养大的,感情深厚。他有一次回家拿东西,出门的时候菜馒头就一直跟着他,大姐若鸿在后面叫了很久,菜馒头就是不肯回头。他一开始硬着心肠往外走,菜馒头就巴巴地跟着,他走得快狗也走得快,他走得慢狗也走得慢。最后他受不了,扔了手里的东西回头抱住菜馒头。菜馒头也不吭声,只是安慰似的舔他的脸颊。一人一狗拥抱着快哭了的时候,就听到大姐又凉又滑的声音在头顶说,要不,你带它一起走吧。
菜馒头是金毛,体形大,食量也很大。才过了没多久夏晓亮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一开始是人吃什么、狗吃剩下的,后来人和狗各一半,再后来,他几乎把所有的东西都让给狗吃,自己就着凉白开干啃包子皮。可菜馒头还是日复一日地消瘦下去,到最后简直瘦得皮包骨头。加上吃的不是专用的狗粮,洗澡也是用夏晓亮的廉价洗发水,一直掉毛。原本高大漂亮的金毛,短短几个月就被折磨得毛色黯淡、瘦骨嶙峋。
夏晓亮心疼不过,咬着牙把它送了回去。
所以他当时就觉得,自己是不适合再养狗的。
可是那天回家之后,眼看着乌云聚过来,黑压压的一大片,分明就要下大雨。夏晓亮想着,这么冷的天,一条刚出生的小乳狗,已经冻成这样,要是再一淋雨,一准一命呜呼。让他这样看着狗死,实在做不出来,便下楼把它抱回了家。
棒冰就这样在他家扎了根。
想到这些,夏晓亮笑了,眼神温柔地看着正在胡吃海喝的短腿棒冰。
烧烤摊的老板看着蹲在那里的人和狗。夏晓亮弓着身子摸狗的样子不知为何让他觉得很美好。虽然这个年轻人此刻头发有点乱,长留海几乎遮住了眼睛,身上是廉价的广告T恤和沙滩裤,脚上夹着一双塑料人字拖,蹲得趴手趴脚很没样子。可是老板看得出来,夏晓亮身上有种和他粗糙的烧烤摊不堪相符的气质……尽管他很喜欢来自己这里点几串里脊肉外加一瓶最便宜的啤酒。
老板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总觉得很奇怪。他记得以前夏晓亮不是一个人住,和他同屋的那个人看起来比他还要金贵还要华丽,看起来斯斯文文却总有股子狼崽子的感觉。他们两人打打闹闹坐在这里吃东西的时候,别的客人宁愿远远地挤在一堆也不会上来和他们拼桌。一年前那个人搬走之后,就再也没看到他回来过。
烧烤摊的老板一直觉得这两个人应该是属于另外一个世界的人,所以对其中一个的消失并没有太过讶异。只是他看在眼里,夏晓亮的生活质量明显变差,整个人不修边幅,狗总是吃不饱,饿了到处翻垃圾,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老板看看棒冰狼吞虎咽的样子,又看看夏晓亮温柔的眼神,想了想就说:“夏,以后狗吃不饱,就上我这儿来。或者,我帮你养都成。”
夏晓亮回头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忽然站起来,冷冰冰地说了一句“谢了”就往回走。棒冰抬头看看主人的背影,又低头看看脚边的美食,左右为难了一会儿。然后叼了满满一嘴的肉,撒腿往夏晓亮那儿跑,一瘸一拐的。
老板有些无奈,知道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夏晓亮疼狗邻里皆知,为了这条断过腿的短腿串串,他甚至一人打过三个城管,还把其中一个打得头破血流。
他怕他养不活,向他要狗,无疑是触了地雷了。
街坊也都知道,夏晓亮看起来文文弱弱,打起架来是不要命的。
想到这里,老板不禁缩了缩脖子。
夏晓亮带着狗往回走,心里有点愧疚。他知道老板没有恶意,只是在那一刹那觉得有人要跟他抢棒冰,有点气结,冲动了。那老板对他和棒冰,毕竟是不错的。
他回头看看棒冰,短腿的狗狗叼着肉根本跑不快,更别说拖着一条残腿了。他只好一步三趋地等狗,看到棒冰屁颠屁颠紧跟着自己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明明就是一无所有,还偏偏觉得自己富可敌国一样。
好像是出什么事了。
夏晓亮一走进会议室就有这样的感觉……他并不是一个敏感的人,只是今天的气场全然不对,以至于迟钝如他,也明显地感觉到了。
记得以前经常因为不会察言观色,乱顶撞长辈而遭老爹的拳头,几个姐姐今天说他EQ低,明天说他IQ低,还有什么MQ、AQ的。他分不清这个商那个商哪个是哪个,也懒得去琢磨,反正知道自己那些Q的东西,除了十一位数的QQ号码不低之外,其他都很低。
好吧,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夏晓亮抓抓头,赶紧找个后排的位子坐下来。星期一的公司例会,他已经迟到了,这会儿实在没工夫站在那里胡思乱想。
重新瞟了一眼会议桌那头的几个座位,他顿时目瞪口呆,嘴里简直可以塞下一个鸡蛋!
他们的老板,号称二十一世纪新一代周扒皮的周晓天周大老板,每次例会都腆着大肚子坐在椭圆会议桌蛋顶位置的周大老板,这会儿居然……没坐蛋顶!
他非但没坐那个不可一世的老板专座,还居然一脸狗奴才相,坐在右手边第一个位子,一个人对着空气练习媚笑。
难怪。难怪刚才的不适感如此强烈。
夏晓亮忽然觉得,这个世界有点颠倒错乱。
“喂,”夏晓亮拿胳臂肘撞撞身边的同事小刘,“我没走错地方吧?”
他说话的时候保持面部肌肉完全不动,只靠舌头和牙齿在嘴里构成音节,所以整句话囫囵吞枣,听起来含混不清。
老板有规定,星期一例会,进了会议室,除了发言之外不可以私下交流。违者,一个字扣五块钱工资。
小刘说话跟夏晓亮一个德行,她稀里糊涂地说:“嗯,我刚才也以为走错了,差点回家,后来看到老杜那油光光的脑门才知道没进错门。”
夏晓亮往那边一看,果然看到老杜的招牌脑门藏在第二排,鲜嫩而油光锃亮。
“这是唱的哪出?”夏晓亮一边问,一边用余光瞟周晓天,幸好周大老板忙着做献媚练习,没有注意到这边。
另一侧的同事小王凑上来:“听说要换老板。周晓天把公司卖了!”
“啊?”夏晓亮猛地站起来。
“夏,你干嘛?”周晓天看到他,急急招手,“快坐下来,坐下来!”他脸上谄媚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收回去,整个表情看起来古怪而滑稽。
夏晓亮看了一眼齐刷刷望向自己的三四十只眼睛,吐了吐舌头,赶紧坐回去。
小刘在下面踢了他一脚:“他怎么不说要扣你五块钱?上个礼拜老娘说了个成语就被他扣了二十……”
小王笑得很奸:“现在公司不是他作主了嘛。”
夏晓亮被刚才周晓天的笑容吓了吓,神智还没有完全恢复:“那现在是谁作主?”
小王摊手:“不知道。新老板还没来呢。”
小刘倒抽气:“那我们怎么办?”
小王叹息:“谁知道啊,只能骑驴看账本……走着瞧咯。”
夏晓亮又抓了抓头,脑袋里一片糨糊,连有人走进来坐上那个蛋顶老板位都没注意。他发懵的脑袋里只是一个劲地在想……啊,又要上网找工作了,又要到处投简历了,上次认识的几个猎头公司的人,等会儿再打个电话给他们……唉,下个月的房租怎么办。卡里还有最后二十块钱,这下真的要带着棒冰吃糠咽菜了。
忽听到身边小刘突然发出花痴般的声音:“哇!新老板好帅!还很年轻呢!年轻有为的帅哥,二十一世纪稀缺人才啊!不行!我死也不跳槽,一定要留下来。2012世界末日之前无论如何……”
叽叽咕咕叽叽咕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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