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晓亮前脚走出会议室,以小刘和小王为首的一群八卦男女后脚就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一顿狂轰滥炸。
“怎么样怎么样?是走是留?”
“为什么第一个找你谈?从资历浅的开始开刀吗?”
“走和留的标准是什么?没从业资格的怎么办?”
“有没有说留下来的人怎么安排?会和励丰合并吗?”
夏晓亮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炸开了。
一片蜂鸣中,小王总算问了一个比较有实质性的问题。
“夏,他们打算给你多少遣散费?”
这个问题一出,人群顿时安静了,几十双眼睛“唰”地望定夏晓亮。
好家伙,敢情你们所有人都认定我一定会被扫地出门是吧?
夏晓亮在心里恨恨地想。
“一千。”他头也不抬。
“什么?这么少?”是小刘高八度的声音,“至少也该有一个月工资吧。这可不行!夏别怕,上劳动仲裁告他们去!”
小刘这嗓子叫得高亢嘹亮,又甜又润,快赶上山路十八弯了。夏晓亮忍不住掏了掏耳朵。
那边已经有人在抗议了:“哎哟,刘大小姐,您说话轻点成不成?开演唱会那?”
小刘一眼睛白了过去:“我这是在为大家争取利益好不好?碰上这么个黑心老板,走的人可怜,留下来的人更可怜。咱们得反抗,得有自我保护意识!都什么年代了,还学人家资本家那。亏你们还是学法律的……”
小刘说得兴致高昂,一张圆润的脸庞激动得通红,说到动情之处还凭空挥了挥拳头。俨然一副革命志士的派头。
她这一番演说激发了群众的热情,点燃了他们的斗志和反抗之心,唤醒了他们在投身律师行业时的那份勇往直前。一群年轻人把小刘围在中间,一个个脸上都是跃跃欲试的激愤神情,摩拳擦掌地打算跟“黑心老板”决一生死了。
夏晓亮哭笑不得地站在人群边缘,他回头看到汪旭峰抱臂靠着会议室的门框,似笑非笑地看着这滑稽的一幕。闹哄哄的人群离他几米之遥,但他那边的空气是安静的、静止的。这边的非议也好,喧闹也好,仿佛离他很远,他跟这些人这些事情没有联系。他站在自己的世界里,那个世界在夏晓亮眼里,光芒万丈。
夏晓亮少说了几个字,那一千元不是遣散费,是给他加的工资。他本来是想推辞的,但是汪旭峰在他的黑莓手机上啪啪啪按了一会儿,给他看了一组数据……事实是在他们这个行当里,谷新的雇员的确是在受周晓天的剥削……汪旭峰只是打算把他们的薪水调到一个合理的程度,每个人都不会落空。
但是这会儿,夏晓亮不太想为这个新鲜出炉的“二十一世纪终极周扒皮”辩护。
他清楚地记得刚才自己一拳头砸下去之后,汪旭峰又笑得一脸欠扁的样子,提出了那个已经被重复过一千零一遍的要求。
夏晓亮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更没有解释。
他不想让汪旭峰知道自己搬出来的真正原因。他是躲了他五年,但归根结底,并不是因为小时候的那一巴掌。他心里始终有个小小的症结,一个问题绕在那里,可是他问不出口。
他想知道,汪旭峰究竟是故意忘记,还是根本就没有记得那件事。
那是夏晓亮的十八岁生日,六月伊始的初夏时分。
一是因为临近高考,二是老爹向来不爱铺张,本来没有打算大搞。但是汪伯伯说十八岁算是成人了,一辈子只有一次,是人生最重要的日子之一,应该好好庆祝一下。然后不顾老爹的反对就替他开了一个盛大的庆生晚会。汪家的人,夏家的人,励丰的人,还有各家的亲戚,呼呼啦啦来了一大群,聚在汪家的别墅里玩了一整天。
也就是那一天,他从汪伯伯那里听说了,汪旭峰毕业之后打算到英国去念硕士,很快,就在这个九月。
英国,在当时的夏晓亮眼里,如同火星一样的遥远。他不知道英国具体在哪里,要坐多少个小时的飞机,他只知道那里的人说出来的语言,他学了这么多年还是搞不清楚这个时态那个时态。一想到汪旭峰以后说话要分时态,说到自己的时候会用那种莫名其妙非得加ed的过去时或者完成时,他心里就有一小块地方在那里拼命发酸。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和汪旭峰分开的,他以为他们会一直是现在进行时的。
所以那一晚,当他湿淋淋地从喷水池爬出来,看到汪旭峰端着蛋糕站在巨大星空的背景下,笑容美好得惊心动魄的时候,脑袋里那根原本就不太坚韧的弦,就这么“啪”地一声,轻易地断裂了。
他糊里糊涂地接过汪旭峰手里的蛋糕,听到一句“生日快乐”之后,开口没头没脑地就说:“阿峰,我喜欢你。”
其实这句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又不是同性恋,怎么就跟一个男人表白呢?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最最丢脸的是,自己现在这个样子,扭扭捏捏跟个小媳妇似的。搞得他夏晓亮好像汪家的童养媳一样,长这么大就为了等这一句“我喜欢你”。他心里想说“你不要去英国你留下来我不想和你分开”,怎么一张嘴居然说了这么一句丢死人的话?
他捧着蛋糕死盯着自己的脚尖,恨不得一头栽到蛋糕里头去,当一条朝生暮死的大蛀虫。
过了大概足足半分钟,这半分钟对夏晓亮来说有整整半个世纪这么长。然后,汪旭峰开口了。
他说:“嗯,我也喜欢你。”
夏晓亮猛地抬头。
汪旭峰瞧着他手里的蛋糕,说:“你是我最好的弟弟呀。”
后来的事夏晓亮记得不是很清楚了。他忘了自己是把蛋糕扔地上还是扔汪旭峰的脸上。也忘了他是怎样气急败坏地跑回屋子里,穿过一屋子瞠目结舌的人冲回自己的房间。更忘了自己不知为什么就想洗冷水澡,一开水笼头被烫得哇哇乱叫。
他只记得,当大姐若鸿听到怪叫跑进来的时候,他正抱着浴巾蹲在厕所冰凉的地砖上,哭得撕心裂肺。若鸿没有说什么,只是替他关上了门。
只是,他没有来得及看到,自己说出那句话时汪旭峰的震惊和慌乱。也不会有机会听到,自己抬头一瞬间汪旭峰心里情感的决堤。他永远不会知道,在看到他漆黑的眸子里倒映出那漫天绚烂烟花的一刹那,汪旭峰是忍受着怎样的冲动,控制住自己没有把他拉进怀里紧紧的拥抱。以及,当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汪旭峰的心里又是跳动着怎样的沸腾,埋葬了怎样的愧疚。
“你是我的好弟弟。”夏晓亮在这句话里,翻来覆去地做了一个晚上的梦。
第二天他肿着眼泡去学校上最后一堂复习课,被隔壁班的小混混嘲笑眼睛像桃子是不是刚死了老妈。他抄起讲台上巨大的教学三角尺就朝人家头上砸下去。
后来那家伙脸上缝了十针。高考前一天带了一群人把他堵在学校后巷说是也要毁他的容。夏晓亮心里的气恰巧没地方撒。那天他撂倒了十一个人,他们总共来了十一个,而他自己也进了医院。
高考自然是没有赶上,出院又挨了老爹一顿老拳。等他能下床的时候,汪旭峰早就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去了那个说着要分时态的鸟语的国度。
一年后,汪旭峰学成归国。夏晓亮也通过复读考上了大学,他在家里呆不下去,看到汪旭峰就想到自己那次愚蠢得要死的告白,以及遭到拒绝之后更加愚蠢的种种行为。那种感觉让他无地自容,在家只敢沿着墙根走路,生怕一不小心抬头就就那张熟悉无比的脸,更怕看到那张脸之后的无言以对和想尽了办法的逃避。
没多久,他就找了个借口搬出来。
扛着行李走出家门的那天,是个该死的大冬天。那天没有下雪,光是下雨,又下得不利落,兮兮簌簌的好像春雨一样。夏晓亮最讨厌这种优柔寡断的天气,能冷到骨头里去,感觉周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拼命地往里吸收凉气,四肢百骸无不战栗。
他听到妈妈在身后哭,四个姐姐轮番劝慰,爸爸烦躁的脚步声能从二楼房间一直传下来,轰隆隆砸进他的耳朵。
汪旭峰站在花园外面的铁门边,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的时候汪旭峰只说了一句话。
“有空回来坐坐。”
不像妈妈那样拼命挽留,也不像爸爸那样把他往死里的骂。
他就这样很平淡很事不关己地说:“有空回来坐坐”。好像他汪家是开饭店的,他汪旭峰是个拉门的服务员,而他夏晓亮是个常来常往的客人一样。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