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汪旭峰的梁子是从小就结下的,据说那个时候自己只有六个月大,五岁的汪旭峰把自己抱在手里,然后就被甩了一个大大的耳刮子。
夏晓亮不止一次地回想过那天的情形,他很想知道像汪旭峰那种跟雕塑一样整天不苟言笑的人,是怎么会出现挂着两行鼻血、一脸炫然欲泣的神情的。
他曾对着汪旭峰的照片,不断在脑海里自动补演这一幕,可是无论如何都凑不出一个完整的画面来。照片里的汪旭峰,小小年纪,人小鬼大,总是绷着一副表情,满脸的老气横秋,连穿在身上的衣服都没有一个褶子。相对的,同样是这个年龄的自己,光着脚站在泥塘里,顶着一窝乱蓬蓬的头发,要么是瞪着眼睛凶神恶煞,要么就是笑得没心没肺。
每当看完那些照片,夏晓亮就会觉得,这个听起来有点凄婉缠绵,带着丝丝血腥气息的故事,是不是他那几个姐姐编出来骗他,专门用来激发他的内疚和同情的。
套用三姐秋蓉经常使用的一个词来说,这种行为叫作“湖绿”,尽管夏晓亮不太明白这个“湖绿”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过看老三老四那对双胞胎经常拿这些天外来词互相调侃的情形,估计这词跟“胡诌”差不多解释。
夏晓亮就这样一边胡思乱想,一边穿过走廊去那一头的会议室。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案宗,看到正中委托人栏里赫然填着汪旭峰的大名,叹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可是心情变得更差了。
这段日子夏晓亮的心情一直不太好。原因太多不胜枚举,首先是学校那边,去交涉了好几次,处分去不掉,毕业证书始终拿不到手。然后是今年的司法考试,依旧华丽丽的没有通过,拿不到律师从业资格,只能永远泡咖啡复印文件整理档案。公司这边,试用期未满,工资还没来得及涨,偏偏上个星期房东跑来说下个月开始要加两成租。还有,今年狗证查得严,他思前想后,还是咬牙下了决心,硬是从自己的伙食费里存下一笔钱,打算给棒冰植个芯片,可那小家伙又在这个节骨眼病了,让他把办证的钱都乖乖交给了宠物医院……
烦人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家里也不消停,他那四个姐姐像轮班似的,每个星期给他打电话。加上妈妈,正好五天工作日一天不落。电话里的内容来来去去就是那几句:早点搬回来,不要再跟爸爸赌气,不要再跟小汪赌气……
幸好她们留了双休日给他,否则夏晓亮真的会考虑辞了工作扔了手机从此人间蒸发。
夏晓亮沿着墙根走着,廉价的皮鞋在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听上去脆弱不堪,仿佛随时会断裂一样。日光灯在头顶有气无力地一跳一跳,黯淡而惨白的闪得人发晕。
地上有一块地砖裂开了,露出里面斑驳的石灰。夏晓亮看到那些石灰的时候就在想,他那些和汪家、和夏家的牵连,什么时候才能像这地砖一样变旧、变得被人遗忘呢?他发疯般地希望那些东西都可以变得好像这些地砖一样破落不堪。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人忘记,连他自己也没有。那一天的事,那些回想起来痛苦不堪的记忆,就像刚刚装修完毕的新房子,意气风发地站在那里,散发着刺鼻的、历久弥新的气味。
想想可笑,连他自己都忘不掉的事,怎么还能去奢求别人忘记呢。
夏晓亮整理了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捏着案卷的手不由自主地紧了紧,然后深吸一口气,打开了会议室的门。
在会议桌两边面面相觑对坐着的,是公司前辈老杜和汪家的成律师。
那个人不在。
夏晓亮踢了踢脚下的地面。
老杜看到他,连忙起身介绍:“夏,来来,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成利大律师……成律师,这就是您要找的夏晓亮,”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徒弟……”
夏晓亮在心里翻了个大白眼。
如果没记错的话,上个月司法考复习他找老杜请教,还被不客气地教育了一顿。说什么年轻人不要眼高手低,不要好高骛远。言下之意很明白,就是……好好干你的助手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吧。
这个老杜,怎么一转眼就收他为徒了?
老杜丝毫没留意到夏晓亮脸上一闪而过的纠结,笑得像朵没泡开的杭白菊。
“成律师,夏他是新人,刚来两个月,什么都不懂。而且您看,他还没有从业资格,目前只能当当助手。您这案子说麻烦不麻烦,说简单么……嘿嘿……所以您看……”老杜抹了一把汗。
桌子那边的成利笑了一下,笑得斯文而优雅,透过镜片射出来的眼神有点神秘莫测。
“所以还要烦请杜律师出面打点。”他笑了笑说。
夏晓亮看看西装笔挺、一副衣冠禽兽样的成利,再看看这边半秃了脑袋、一脸杭白菊似的谄媚笑容的老杜,突然灵光一现,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杜从业二十年,还要窝在这个小得不能再小的事务所里打拼,还要带他这种毫无前途可言的新人。他觉得很可笑。
他觉得好笑,就吃吃地笑了出来。
老杜快急疯了,不停地抹汗:“夏,还愣着干嘛,快向成律师打招呼呀……来来来,把案卷拿过来。”
夏晓亮把手里的文件夹甩到桌子上,向成利伸出了手。
“成大律师,久仰。”
成利站起来,一丝不苟地同他握手:“夏先生,你好。”
交换这些客套话的时候,夏晓亮的左手始终插在裤袋里,身体半靠在会议桌上,整个人的姿势看起来随便而满不在乎。
成利也不在意,只是对着脸色已经比青菜好不到哪里去的老杜说道:“那么我们开始吧。”
案子不是什么麻烦的案子。不过是汪家有个新的投资计划,收购了一片住宅区,全都安顿妥当了,最后剩一家钉子户,补贴的房价谈不拢,于是闹上了法庭。汪家想庭外和解,便委托夏晓亮所在的事务所出面谈条件。
老杜其人,看起来窝窝囊囊,上了庭就盗汗、语无伦次,隔十几分钟尿急,可夏晓亮知道,他处理民事纠纷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他始终觉得老杜就好像电视里总是出现的“老娘舅”一样,那些叽叽呱呱没完没了的三姑六婆,到了老杜面前,被他那无敌和稀泥的爪子这么一撸,毛立马全顺了。老杜也有这个本事,三言两语就能让那些看起来无法调和的家长里短的矛盾遁迹于无形。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能让矛盾里的每个人都会以为自己占到了最大的便宜。
可惜老杜的这种本事只能用于坊间,上不了台面,不过用来处理这次的案子,却是绰绰有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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