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高峰的时候,公交车站人很多,每个人脸上都是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路上的车也一样,公交车心急火燎地冲过来,又心急火燎地开走,驾驶员心急火燎地叫“往里走!往里走好!”。好像他开的是方舟,他身后是汹汹逼近的世界末日一样,他要开着这辆塞满人的公交车逃到火星去。全世界都被这心急火燎的气氛催得火烧眉毛了。
夏晓亮以前租的地方离公司很近,每天上班只要走走过去就可以,上学的时候也是。所以他很少坐公交车,看到这样的阵势有点被吓住,等了好几辆也没找到缝隙挤上去。到后来他干脆放弃了,心想算了,不如等车站上和车里都空一点再上去。第一天复工,总能通融通融,大不了被扣半天薪水,反正现在不用付房租,经济上宽裕了许多。明天提早一些出门便是。
他于是索性坐到广告牌面前等。那是一块硕大无比的广告牌,海报上一家三口齐刷刷地咧嘴笑,向全世界展示他们白森森的牙齿,活像野兽之家。夏晓亮百无聊赖地坐在那里,看着一辆辆塞满了人的公交车来了又走、走了又来。车在马路上晃来晃去,人在车里晃来晃去,整个地球就像一个水蓝色的玩具一样,在漫无边际的宇宙里晃来晃去。
他看到马路对面的投币电话那边,有两个人在打电话。那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可是电话机庞大的身躯挡住了他们,让他们谁也看不见谁。他们都在打很长很长的电话。夏晓亮看着他们两个人像商量好的一样,一会儿你变姿势,一会儿我变姿势,轮流变。然后其中一个人挂了电话四下环顾,看见了傻坐在野兽之家前面的夏晓亮。他就走过来问他换一元硬币。
夏晓亮摸了摸口袋说:“我没法换给你,我只有一个。”说着他就把仅有的那个硬币掏出来给他看。接着他想了想,又说:“要不然这个就给你好了。”
那个人赶忙说不用不用,只有一个也不够。夏晓亮又想了想,说:“那么你去买样东西,找一点。”那个人笑了笑,对这个建议似乎不甚赞同。他说谢谢,转身苦闷地走了。
还没走出两步,突然有两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野兽之家后面窜出来,一左一右地从两边架住那个来换钱的苦闷男人,不容分说就把他往花坛那边拽。
夏晓亮惊呆了,想上去帮忙,于是一把抓住左边的人。那人回头的时候他更惊,然后突然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居群你干什么?他只是来跟我换零钱的!”夏晓亮扯着居群吼。
居群看看苦闷男,苦闷男几乎要被吓哭了,以为自己遇到了抢劫,腿软得几乎站不住,整个人不住地发抖。
“你放开他!”夏晓亮说着去拉他另一边的人……那人也是汪旭峰的贴身保镖,同时对着周围看热闹的人群说“一场误会一场误会,我们都是认识的”。
居群皱眉,又仔细看了看惊骇欲绝的苦闷男,然后一言不发地放开了他。苦闷男变成了惊悚男,连滚带爬地逃回了马路对面。
夏晓亮很生气,一时组织不起通顺的句子,只好指着居群喘粗气,喘得好像一个先天性哮喘病人。
居群黑着脸不吭声,另一个保镖只好打圆场:“夏你别生气,这是汪先生吩咐的,我们听命办事的,不敢含糊。”
夏晓亮冲着他:“你们跟了我多久?”
“从你出门就跟了……”
夏晓亮怒:“我又不是犯人!干嘛跟着我?”
“汪先生怕你有危险。”
“大白天的能有什么危险?光天化日的,还有那么多人呢。”
那保镖一时语塞,边上的居群及时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人多才更危险。”
夏晓亮狠狠瞪过去。
居群淡然地说:“你不要瞪我,我说的是事实。你这人太没有警觉性,我们两个跟了你这么久,你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要是真的有人有意对你不利,你早就挂了。”
夏晓亮气得直哼哼:“事实是根本没有人要对我不利,倒是你们……你们自己去看看自己的样子,就差在脑门上写上‘我不是好人’几个字了。”
这句话一出口,只听见车站的围观群众发出阵阵的窃窃私语。居群四下看了看,突然觉得有些尴尬……他们两个怎么看都和“公交车站”这个心急火燎的上班气氛有些格格不入。
三个人僵持了一会儿,谁也不肯让步。上午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里出来了许多风,连朝阳也是冰红色,很快很快就化成冰蓝色的一大摊,没办法收拾掉。大家都结冰了,包括夏晓亮、包括居群、包括路人和保镖,还有笑得露出牙齿的三口之家……
又一辆塞满了人的公交车“突突突”地看过来,车门心急火燎地打开,哗啦啦下来一堆人,涌到他们面前,冲散了夏晓亮和居群之间凝结的冰蓝色的空气。
夏晓亮忽然冲居群咧嘴一笑,飞快地转身,“嗖”地一下从还没来得及关上的后门窜上了车,门在他身后及时合拢。司机在前面“喂喂喂”大叫,夏晓亮就叫“我会买票我会买票”。于是司机就不响了,发动车子绝尘而去,一副急吼吼逃离世界末日的样子。
夏晓亮隔着车窗看到一脸苦闷的居群在站台上渐渐变得模糊不清,忍不住就大笑起来。一车乘客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好像看到了世界末日的一只怪兽。
但是下一秒钟,夏晓亮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他听到车上的电脑报站开始说:“欢迎您乘坐xx路,方向,xx路,下一站xxx路……”
他发现自己乘错车了。
夏晓亮不知道现在这段时间是不是他最倒霉的时候,因为“最”这种事情总是要到最后才知道。而知道的时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
十八岁那年告白失败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到了最倒霉的时候,倒霉得不能再倒霉,简直是倒霉透了。后来被隔壁班的小混混堵,错过高考,入院不说还被老爸揍,他又觉得这才是他最倒霉的时候。再后来他一板砖把城管拍成脑震荡,领了一个处分不能毕业,他想,原来最倒霉的事情在这里等着呢。然后是上班不过三个月公司就接二连三的出人命,他觉得做人一辈子,倒霉到这个份上也差不多了吧。
可是这会儿,当他转了三辆车,汗流浃背赶到公司的时候,他才发现,原来人生一世,从来就是只有更倒霉,没有最倒霉的。
他到公司楼下的时候,居群已经等在那边了,万分笃定地站在来来往往的人流里,背挺得笔直,好像已经站了整整一个世纪那样。
夏晓亮想起之前租的那间屋子天花板上的水渍。他心里很清楚那块水渍下面的石灰其实是平的。可他总是觉得它们看起来有点凹凸不平。他搜寻着想象中凹凸不平的地方,越看越气,越气越心痒,恨不得马上跳上去、飞上去,用一种随便什么方法上去,把它们统统填平。
不过他再笨再笨也知道,一个地方填平了,就肯定有另一个地方凹凸不平起来,这样一来,他就只有一刻不停地填,直到累死到万世不得超生为止……这种道理简单得即便是一个白痴用脚指头想也想得出来,真叫人耻于称这种道理为道理。
他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只懂得这种道理的人,他这种人确实是只配给像汪旭峰或者居群甚至是费仁这样的人成天盯着,时刻不放心着,要么是教导、训斥、栽培、修理、批判、改造,等等,等等。再不然,就是拒绝一下什么的。
他在几步之外看看居群,叹了一口气,然后大步流星地从他面前走了过去。
两人擦身而过的时候居群笑了笑,只是嘴角往上微微的一勾,但在居群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笑容了。夏晓亮想,好了,连居群都笑了,一个人要是活到连居群这样的万年冰山都能笑话他的份上,那还有什么可说的?
上班,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夏晓亮坐在位子上环顾四周。他迟到了,没人管他。新的前台还没招到,打卡机泪流满面地躲在前台角落里,夏晓亮心有余悸地走过去想打卡的时候,发现它根本没插电。
大概大家都放弃这家律师楼了吧。这会儿子又没人在工作。他看到男同事们在联机打“魔兽”,操纵屏幕上的小人们跑来跑去的不亦乐乎。女同事们三三两两围坐在那里聊天,内容无非是哪个明星跟哪个明星传绯闻,哪个品牌的衣服在打折,哪种护肤品美白功能好一点……德行跟家里几个姐姐一模一样,让他看腻味透了。夏晓亮就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几个话题来来去去这么多年,女人就是不会腻呢?
新老板成利也没有来,不知道他又跟着汪旭峰忙活什么去了。夏晓亮觉得,如果说居群是汪旭峰在黑暗世界里的影子,那么成利就是他在光明世界里的影子。居群和成利两个人就好像哼哈二将一样,一左一右守着汪旭峰。汪旭峰有了他们,就会变得无比强大无比自信,可以行遍天下,可以所向无敌。
而自己,自己能为他做什么呢?夏晓亮忽然在想……自己好像除了吃他的用他的住他的房子,憋屈地看着他欲言又止、同时又无比讨厌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说穿了无非是给他添堵之外,好像没有其他任何用处。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似乎自己的特长就是给人添堵,小时候给爸爸添堵,长大了给汪旭峰添堵。天晓得还有什么人觉得他给自己添堵的,也许费红费仁姐弟都算,居群也算一个,师傅老杜兴许也算一个,还有老是被自己顶撞的成利、已经死掉的周晓天、被拍成脑震荡的城管……好像除了给人添堵之外,他二十三年的人生毫无建树。
他帮不了汪旭峰、帮不了居群、帮不了方叔和郑一连、帮不了费红和费仁,他甚至连已经死去的钱倩倩也帮不了……那台打卡机,他都故意不把它插上电,任所有同事没了一天的上班记录。
他忽然觉得自己活着,真是一个累赘!
老杜忧心忡忡地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穿着一件墨绿色的衣服,连带他整个人都变成了墨绿色,包括光秃秃的脑袋,散发着墨绿色的油亮光芒,活像一只青蛙。
“夏……”老杜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在夏晓亮面前站定……又是欲言又止,为什么突然之间,全世界的人都开始欲言又止?
夏晓亮心里烦,于是托着脑袋,从斜下方懒洋洋地瞧着老杜,大概连“嗯”都懒得说,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含混不清的鼻音。
老杜根本没有去在乎这些,他环顾了整间公司……男人们在热火朝天地打游戏,那些小人你来我往打打杀杀,他看不懂,不能插嘴;女人们在热火朝天地讲话,从这个话题讲到那个话题,他听不懂,也不能插嘴。剩下来的只有坐在自己位子上发呆的他的花瓶徒弟夏晓亮,尽管此刻他看起来一脸愁苦、好像便秘了一个礼拜的样子。但是,聊胜于无吧。
看到夏晓亮有了回音,老杜赶忙拉了张椅子在他面前坐下来。
“夏,有件事,我想跟你商量商量……”老杜小心翼翼地选择着措辞。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