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状态自然是考不出好成绩的,分数下来,等在家里的往往是老爹的一顿揍。他也习惯了,到后来基本摸清了老爹的进攻路数,不敢还手他就躲,躲得恰到好处看起来像是被打到的样子,落在身上的板子大多给自己避了过去,都是虚的……其实打没打到只有他们父子俩自己清楚。反正最后总有妈妈出面挡着,火大到连妈妈也挡不住的时候,汪旭峰就会出现了。
那个时候汪旭峰在读大学,学的好像是什么西方美术史,听都没怎么听说过的冷门。反正和他的家庭背景、和他如今从事的职业是八杆子也打不到的关系。汪旭峰也没有正正经经地把这个专业当成终身事业来读,一边上学一边已经开始接手一些励丰的生意。
夏晓亮一直觉得汪家这两兄妹很神奇,他们学的东西好像反了,哥哥应该学妹妹的专业,而妹妹似乎更适合哥哥的专业。但说来说去,他们的专业都挺奇怪,一点都不实用不说,说出去也不响亮。人家顶多“哦”一声,然后就接不上话了……这也难怪,正常生活里,有谁一开口就有能力对西方美术史或者工业毒理学侃侃而谈的?
相比之下,夏晓亮自己的专业就多了很多社会认同感……法律。人家问起的时候这么一回答,总能扒拉扒拉出好多话题。他看得出爸爸虽然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是很得意的。不管怎么说,这次回家之后爸爸不再每天凶巴巴地对他管头管脚,这紫微路九十九号(还有人记得这个地址么?汪家大院的地址,呵呵)的居民们大家是有目共睹的。
夏晓亮觉得,自从汪旭峰买了谷新,到周晓天被杀,他搬回家开始,特别是前阵子汪彤回来之后,他这个关于时光倒流的梦境就开始了。
梦里面,汪家的大院子里每天都热热闹闹,干净而暖意洋洋的风掠过院子,就能看到汪伯伯在游泳池边打太极,一套太极拳打得行云流水不着痕迹。
爸爸坐在花园里,戴着老花眼镜、架着腿看报纸,嘴里刁着烟斗,烟丝是汪伯伯从瑞士带回来,听说是加了花瓣,闻起来竟有些香香的。
妈妈和大姐在厨房里忙碌,灶台上的锅子里是香喷喷的老火汤,鸡鸭鱼肉的,每天都有新花样,总是能让夏晓亮心花怒放。
二姐在家里是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难得才可以见到她一面,因为她不是在逛街买东西,就是在去逛街买东西的路上。
三姐四姐会在天气好的日子把电脑搬到园子里,在大大的遮阳伞下面,两眼发光地看上一个下午,有时候,她们会为了什么“猫鼠”还是“鼠猫”的问题争上好几个小时,争了半天依旧争不出个结果。
汪彤裙摆摇曳长发飘飘,她像蝴蝶一样从这里飞到那里,又从那里飞到这里,在每个人身边停留一会儿,说几句话,谈笑一番,于是整个画面都渲染了鲜活的色彩。
还有米迦勒和棒冰,棒冰屁颠屁颠地想要讨好米迦勒,米迦勒对棒冰不屑一顾,高傲地扬着毛茸茸的脑袋,棒冰不知好歹地继续讨好,米迦勒继续不屑一顾,棒冰知难而退,悻悻走开闷头玩自己的毛绒小乌龟的时候,米迦勒又会假装不经意地在它身边晃来晃去……
而汪旭峰,他是整个梦境里涌动的最浓艳的一抹色彩。
在那些下完课的午后,夕阳还没来得及沉下去的傍晚,汪旭峰有时放学有空,就会来学校等他下课。因为汪旭峰也是这个高中毕业的,对学校熟门熟路。他在校的时候又是学生会主席,连看门的大伯都认识他,因此他可以在校园里横行无阻。有时候甚至会遇到几个低年级女生找他签名,说他是自己的偶像,当初就是为了他才考的这所高中……也不知道是从哪里认识他的。
汪旭峰到学校晃过一圈,跟教务主任啊年级组长啊夏晓亮的班主任什么的寒暄过一番之后,老师们看到夏晓亮的脸色就会暖和好几天。可鉴于他自己各种不争气的表现,这种和颜悦色也只能保持没多少日子,很快便分崩离析,直到汪旭峰下一次出现。
有一次他们路过篮球场,球场上有两个高个子男生席地坐着,腿叉开,脱了鞋,脚底心对着他们,棉袜子还木头木脑地竖在鞋子里。不大有人会公然对别人出示脚底心,所以夏晓亮看了有点感激涕零。汪旭峰在旁边,好像知道他想什么似的,说:“他们不是给你看的。你别乱想。”夏晓亮转身做了一个踢他的动作。汪旭峰没有躲闪,竖在那里的样子好像那两个男生的袜子。
每次汪旭峰摆出这种金刚不坏之身的样子来,夏晓亮心中都不由恨恨,可是心里又羡艳得不得了。他总是期待自己有一天也能像汪旭峰一样成熟一样稳重,一样对广博而未知的世界掌握得如此驾轻就熟。可是他做不到,偏偏他就是夏晓亮,那个木头木脑到了考试前就会头脑发昏,路见不平就要冲上去管事的夏晓亮。
他学不来,也改不过来。十八岁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到了二十三岁就能像汪旭峰那样,可事实是他到了二十三岁的时候依旧是他自己。二十三岁的夏晓亮成不了二十三岁的汪旭峰。而彼时的汪旭峰,又已经甩开了他好几个身位的距离,长到二十八,直奔三十而立而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既然自己在出生那天就注定了要比汪旭峰小五岁,那他就一辈子要比他小五岁。就算时光倒流,这个既定的事实也是无法改变的。
他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了这么久,直到上两个月搬回来之后,才开始渐渐悟出这个道理。
在所有的事情发生以前,他能感觉到汪旭峰的存在,但那种存在很轻盈。他们隔着整整一城市的水蒸气谁也看不见谁,但是心里面有着一份不多不少的感应。而今他就在他身边,他身边不但有他还有满满一屋子的家人。他觉得这应该是自己最张狂脱跳的时候,却不知为何在骨子里他觉得这也成了自己最不堪一击的时候。他迷迷茫茫的心疼得想哭,想要拼命维护一个外强中干的夏晓亮,他叫嚣乎东西籍突乎南北的,却始终跳不出那个框框。
直到有一天汪彤站在米迦勒和菜馒头的墓碑前说了一句:“我只是没想到日子会过得这么快”。那句话好像一颗无色无味的眼泪掉下来,落在他张到极限的心的面上,竟滴水穿石。
他害怕这个梦境消失,害怕有一天醒过来发现自己还在躺在原来的租屋里,天花板上的水渍越来越大,散发着奇怪味道的棒冰在他脑袋旁边蹭来蹭去。费仁在客厅里看电视,他把电视机开得很大声,一个外来媳妇哭诉公婆看不起自己,公婆哭诉儿子有了老婆不要爹娘,儿子哭诉外来媳妇不孝顺自己的爹妈,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在电视机里哭爹喊娘。而电视的外面,费仁的笑声放肆而张扬。
两种截然不同的生活,一种如此甜蜜美好而一种如此颠倒错乱,哪一种生活才是自己的?
他害怕从梦里醒过来,于是每天早晨总要把自己埋在被子里很久,直到想清楚自己身在何方,想清楚昨天晚上睡下去的时候是在哪里、做过些什么,才能慢慢地、心有余悸地钻出来。看到天花板上夸张的几何图形顶灯,侧过脸,是温暖依旧的橙色窗帘,鼻子能嗅到空气里飘浮着的淡淡青草的芬芳,他才安心,知道自己是在家,才能飞速地爬起来洗脸刷牙。
天晓得就在几个月之前,他还死活不肯回家,为了不回家而故意不听妈妈的电话,和爸爸冷战,跟汪旭峰闹着要辞职,还差点跟居群打起来……如今回想起来,真的好像做了一个梦,一个发生在夏天末尾、冗长而迷幻的梦……真的……
闹钟准时响起,指针指向七点二十。夏晓亮在被窝里磨蹭了一会儿,露出一只眼睛,四下望了望,确定是自己的房间。然后眯起眼睛满足地笑了笑,一骨碌翻身起床。
洗漱完毕之后照往常一样看了看手机,突然惊异地发现里面竟然有十几个未接来电。
夏晓亮从事的不是什么特殊性质的工作,没必要保持二十四小时随时候命,因此他睡觉的时候都把手机调成震动,以免半夜有垃圾广告或者中奖电话之类的骚扰。
只是,骗人的中奖电话,一晚上顶多一两个,能接到三个算是撞大运,同事们经常调侃,要是哪天晚上接到三个第二天就去买彩票……他怎么会一夜之间多出十几个的?
夏晓亮诧异地去看来电,都是一些不认识的号码,很杂,但全是本地的固定电话。他好奇拨了其中一个回去,响了半天才有人接,他还没来得及“喂”,对方就说了一句“别打了,这是公用电话”,就挂了。正盘算着要不要让汪旭峰找人调查一下这些号码的真正来源,冷不防手机又震起来,心急火燎地,把他吓了一大跳。
“喂……”夏晓亮接起电话。
对方好像是在大街上,周围有些嘈杂,甚至可以听到小贩叫卖早点的声音。
“喂?”没有听到回答,夏晓亮又说了一遍。
过了很久,电话那头才有一个低哑的声音缓缓响起。
“……你终于接电话了。”
夏晓亮一惊,觉得这个声音好像哪里听过,而且出自于一个他不怎么喜欢的人,可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而那颓唐而沉闷的语调又让他心生怜悯,不但没责怪对方一晚上打了十几个电话差点把他手机打没电,反倒迫不及待地向他解释起来。
“我、我在睡觉,手机没开声音……请问你是?”
电话那头的人笑了一下,声音依旧很低:“呵,是啊,我一时情急,忘了你要睡觉。”他停了一停,似乎在调整情绪,又似乎,接下来的话很难让他说出口。
“夏,我需要你的帮助……”那人说。
那声“夏”一出口,夏晓亮就想起来声音的主人是谁了。他的确认识那个人,而且对他的印象不太好,因为那人曾经不怀好意地逼问过他好多问题,甚至有那么一点点想把汪旭峰拖下水的意图。可这也仅仅是停留在“印象不好”而已,夏晓亮清楚,他不是个坏人。
“原来是你……”
“看来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对方低声笑了笑。
夏晓亮点点头,忽然又意识到他点头对方也看不到,于是“嗯”了一声,说道:“甘队长,我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那天在画展上,汪旭峰和费仁的对话,他虽然没有用心听,但也知道了个大概……甘棠被警队怀疑和郑一连的死有关,停职调查,由费仁暂时接替他的工作。
换句话说,甘棠现在的处境不妙,这是显而易见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然会来找自己,而且还好像很心急的样子,打了整整一夜的电话。夏晓亮心下诧异不已……他一个小小的律师助手,有什么可以帮到警署大队长的?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思考应该如何开口,过了一会儿,甘棠说:“电话里说不方便,不如我们见个面吧。”
夏晓亮想了想,说好,然后他们约了在夏晓亮公司附近的小吃滩碰头。他对甘棠印象不好是一回事,可人家上门真心诚意地请他帮忙,态度又这么谦虚,整个人的感觉都亟待帮助的样子,那又成了另外一回事了。他这个好管闲事又同情弱者的脾气,只怕一辈子也改不了。
尽管甘棠一再叮嘱,不要把他们打算见面的事告诉任何人。可夏晓亮想来想去,还是去告诉了汪旭峰,也把他答应甘棠不说出去的事说了。
汪旭峰似乎很高兴,但夏晓亮看得出,他的这种高兴并不是对甘棠的幸灾乐祸。而是基于另外一种理由,一种让夏晓亮一想到就会脸红心跳的理由。于是他不敢往下多想,只好摊手摊脚地让汪旭峰在自己身上摆弄,一会儿装个对讲机,一会儿装个追踪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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