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老汉早上出门的时候,球球还在鞋盒里酣睡。昨晚上的巡游让它有些累了。
七老汉轻轻地捋了一下球球头顶的那团白毛。球球嘴里发出一个咕噜声,伸伸腿,转过身子继续睡,像一个赖床的孩子。
七老汉又想起孩子们小时候挤在床上的样子了,他眼睛里就有了一些湿润。
七老汉叹了口气,这人怎么越到老了越像一个孩子了,动不动就伤感。曾经,七老汉也是铁骨铮铮的汉子,就像他们从山场里采出来的石头,有棱有角,现在,怎么动不动就有些老娘们样呢?
七老汉推着鸡公车出了门。
月亮还斜斜的在山头,星星朦胧的眨着眼,车车山在微暗的晨光中露出它巨大的身影……
结了霜的地面有些发硬,车轮碾上去吱吱的响。
七老汉推着车路过了刘小四家的外面。
村子里还是一片静寂,刘小四家的灯已经亮了。有白色的炊烟从刘小四的厨房顶上飘起来。
袅袅的炊烟在水色的晨光荡漾着,也荡漾着七老汉的心。
“七哥,这么早啊!”刘小四出来泼洗脸水,看见了七老汉。
“小四,这么冷的天,你不在床上搂着捡来的婆娘,起来干啥子?”七老汉停下来和刘小四说话。
刘小四笑了笑,话语里有些炫耀的自得:“今天去赶观音场,置办点年货。这今年家里多一个人,总得多买点东西吧。”
“哼,你就好了,单了一辈子了,到老了还捡个婆娘。”七老汉说着心里居然有一点泛酸。
“七哥,你先走,到时候到场上找你耍。”刘小四端着脸盆转身进了屋。
格龟儿子,真他妈有福气!七老汉推着车往前走去。
刘小四的老子和七老汉的老子都是村里老一辈的打石匠。这刘小四也是个苦命人,打小就没有娘,跟着个爱喝酒耍疯的老子长大。二十岁不到老子也没了。从小刘小四就长得瘦瘦巴巴的,跟旱天里的秧苗一样。
孤家寡人的刘小四自然说不上婆娘成不了家,一直就是村里的困难户。那三间砖瓦房也是政府照顾困难户给他修的。
刘小四和七老汉两家的老子关系很铁,两家的孩子自然也走得近。后来刘小四就认了七老汉的父亲做干爹。
两个人自小关系就好,身强体壮的七老汉打小就把刘小四当成自己亲兄弟一样。
刘小四也一直拿七老汉当自己的保护神,总是跟在七老汉身后像一条小尾巴。十六七岁了,两个人还经常滚到一张床上,黏糊得像一团泥。
七老汉的老娘就笑他们,说这刘小四要是个女的就留下来给她做儿媳妇。
刘小四也不害羞,说自己要是个女的能生娃,就一定要嫁给七哥这样的汉子。
年少的七老汉倒是羞得一脸通红,伸手拍着刘小四的屁股,说,七哥有什么好的。等你娶了婆娘,我也有了娃,让他们也接着好,我们两家世世代代就这么好。
后来,两人在一个夜里,忍不住生命里萌动的好奇,就越过了那道底线。
经常背着家里大人一起滚床板,哼哧哼哧地发泄满溢的精力和生命的激情。
再后来七老汉成了家,刘小四却一直单着。
那些荒唐的事,七老汉只认为是未婚的兄弟两个懵懂的性游戏。
成了家的七老汉就再也没有和刘小四滚过床板。
成了家的七老汉也没有忘记这个干兄弟,一直照顾着他。
七老汉也没有少为刘小四的婚事操心,可是谁愿意嫁给刘小四这样的身子骨不好,家底也不好的男人呢。
后来,刘小四就说,七哥你也不要为我操心了。这辈子,有你和嫂子照顾着,我就很知足了。
一句话说得七老汉心里酸酸的,把刘小四搂在怀里,说,放心,有七哥穿的你就冻不着,有七哥吃的你也饿不着。
七老汉回过头,刘小四家的灯光在渐渐升起的晨雾中有些模糊了。就像那些儿时的记忆,朦胧成一片遥远温暖的背影。
呸,小四娃,你个龟儿子,有了婆娘就忘了你亲亲的七哥了。
“秋儿,我们过年让七哥跟我们一起过吧。七嫂走了,娃们也没回来,七哥一个人挺孤单的。”刘小四端着碗看着灯光下的女人。
女人抬起头,眼里满是温柔:“四哥,你说了就算。”
刘小四就醉在了女人温柔的目光里了。这到老了,刘小四才体会到身边有一个女人的好呢。真的是有了婆娘才有家啊。
女人穿了刘小四给他新买的衣服,齐耳的短发顺滑的披在脑后,整个人干净整洁,比村里那些老太太有气质得多了。
女人是刘小四捡回来的。
今年春节过后,刘小四赶集回来,在路边遇到了一个流浪的女人。
那时候,女人穿了一身已经看不出颜色的衣服,头发像是蓬乱的野草,眼神痴痴呆呆的,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气味。
女人站在马路边,伸着手问人要东西吃。赶集的人的都说她是个疯子,都躲着她。
刘小四自己也是一个苦命人,看着这可怜的女人心里就有些不忍,就把自己背篼里的一节甘蔗给了她。
女人嚼着甘蔗,跟着刘小四往家走。
刘小四怎么赶她她都不走。也许,流浪的日子里女人遭受了太多的苦难和嫌弃,刘小四的一根甘蔗温暖了她,甜进了她的心里。
牙狗取笑刘小四说:“小四爸,这是你老人家的福气呢。猪来穷狗来福,你来个老婆娘,让你今晚做新郎倌呢。要不要摆酒请客啊!”
牙狗的话让刘小四老脸通红,也让他心动了。六十多岁了,他还真想当一回新郎倌呢。
听说刘小四捡回了一个疯婆娘,村里人都来看热闹呢。
有热心的女人打来水给女人洗脸,七老汉也把七老娘的旧衣服拿来给女人换上。
收拾停当的疯女人真的还是变了样呢,和瘦瘦巴巴的刘小四站在一起都让刘小四有些自惭形秽。
“说不定这女人是个城里人,你看她的皮肤多白净。”
“刘小四,这是你的福分呢。你得抓紧了,说不定哪天人家家里人就找来了。”
村里人的话,让刘小四又犹豫起来。
“小四爸,管球那么多。做一天新郎过一天瘾。这不要钱的总比你花钱找小姐强吧。”牙狗的话就带了一些调笑,“你这杆老枪可是有了用武之地了。说不定还会抱一个老幺儿呢。”
大家就笑起来,笑得刘小四脸儿红得像一个毛头小伙子。
刘小四就真的留下了疯女人,和她过起了夫妻一样的生活。
那女人带给刘小四的是和七老汉不一样的感觉。
七老汉那是生龙活虎的猛力劲,这女人却是像黑滩河一样的温柔。
女人其实也不疯,只是记不起家在哪里了。问她叫什名字,她只是念叨着,明秋,明秋。
刘小四就管女人叫秋儿,女人管他叫四哥。两人亲热得像是那些恋爱中的小青年。
这份爱像是那西天的晚霞,虽然来得晚,一样的绚丽,一样的热烈。
有了刘小四把秋儿像宝贝一样的疼着,秋儿的情况就慢慢的好转了很多。
秋儿不像刚来时那样痴痴呆呆的,她表现出不同于车车山老太太的一面来。
她能够认字,会收拾打扮,会做家务,还烧得一手好菜。
她还会唱戏,唱黄梅戏,《天仙配》,《女驸马》。
随着秋儿婉转的歌喉,刘小四就坠入了那些戏词里的爱情故事里了。
“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
“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
刘小四有时候就觉真是老天也可怜他呢,在他暮年的时候给他送了一个宝贝呢。
白天里,秋儿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照顾着刘小四的日常起居,夜里有人陪着说话,有人相拥着入睡。刘小四觉得像是一下子掉进了蜜罐子。
刘小四就觉得自己上辈子积德,是遇上了聊斋里的狐仙了,把一辈子没享过的福都遇上了。
刘小四都觉得幸福来得有些不真实。他都有些隐隐的担忧,这女人也许真是个城里人呢。也许哪一天她的家人就找来了。这晚来的幸福也许就是一场梦呢。
刘小四有时也宽解自己,就像牙狗说的那样,做一天新郎过一天瘾。不管怎么样,自己还是赚着的呢。
吃过饭,收拾完,天已经大亮了。
刘小四背着背篼,带着秋儿去观音场置办年货。这么多年了,刘小四觉得今年过年是最有年味的。喜鹊都在屋外竹林边的桃树上叽叽喳喳的叫着呢。
秋儿拉着刘小四的手走在路上。她总是这样的黏着刘小四,让刘小四这个乡村老汉有些害羞,却又舍不得撒开她的手。
刘小四看看雾气弥漫中白晃晃的太阳。他心里也有一个太阳在晃着呢,轻轻地,暖暖的,晃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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