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十字街头
散了饭局出来,微醺的钟凯走到马路边点了支烟,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他突然想给洪晨打电话了。就在他转身的刹那,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对方也在注视着他,微微的惊讶了一番后,淡淡的露出微笑。
“什么时候回来的?”钟凯问,岁月无情,当初那张青春靓丽的容颜经不起蹉跎,可她的神情却没有流露出窘迫,连点其它的,哪怕是一丝一毫的矛盾参杂,也没有,一个穿着随便没有化妆的女人在不经意的情形下遇见初恋情人,还能这么神情自若,没有慌乱和遗憾,看来,离开后,她没有想过他,也没有留恋当初的那段情。
“两年多了,他把那边的事一处理完我们一家三口就回北京了,都怪我,那边其实更适合他的发展。”
“我后来才听说他是搞建筑的。”
“哈哈,是啊,他本来就只是个建筑工程师。”她笑得前俯后仰,脸上透着愉悦的红晕,“当初被人瞎传,说我嫁了老外,当富婆去了。”
钟凯悻悻的笑了笑,“我还真信了。”
“你以为只有达官贵人才能出国?”她笑着说:“我跟着他跑到那边当农民去了,我自己种菜,还养了鸡,有趣得很。”
他看着她,心里那句萦绕千万遍的话一次次涌到嘴边又生生咽下——当初为什么不选我?
她像是明白他的心思似的,自嘲的一笑,“女人真是跟你们男人没法比,你看我变化多大,跟沾了水的海绵似的,还好我们家那个不在乎,我俩胸无大志,下了班就琢磨弄什么好吃的,两人比着长肉。”他讪讪一笑,低下头去,他无法保证就算她当初选择他,两人结婚生子后,以她现在这幅模样,他还能一成不变的爱她,只爱她。
正说着,她突然冲着一个方向挥手高喊:“他来了,哎!哥,这边!”眼里放着光,一个相貌平平胖乎乎的男人笑呵呵的迎面小跑过来,她当初那样义无反顾的离开他选择这个“哥”跑去贫瘠的非洲,而刚才提到这个“哥”时,眉尖眼底尽是旖旎的小女人柔情,原来,爱情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那时他身边的她内向,胆怯,她雾气迷离的眼,如同,四月里的烟雨江南。这些年,她过着安定的,被宠爱的专一的爱情生活,而他呢?在黑夜里捕捉猎物,如野兽那般。天亮了,该幻化人形去上班了,洗澡,洗去指纹和过期的非营养物质,镜子里的那副皮囊却还余有罪证。吃碗水饺,一张惨白的纸巾轻易就拭去了红油和唇印,清风里,虚情拥抱后的余温渐渐冷却,拂去肩头的“某某某”掉落的头发,手有余香。太阳下山,月亮上山,现了原形再战江湖。那些过往,从来都不往心里去,即便有过意乱情迷,也权且当成罪过,“一醉而过”,他想爱情没有就没有吧,玩够了再说。
曾经以为的天长地久,其实不过是萍水相逢。曾经说好永不分手的人,一个已为人妻为人母,另一个离经叛道。江南,江南,钟凯脑海里浮现出洪晨的脸,他的眼睛不止有四月的烟雨江南,也有早春二月的明媚。
想不到这次偶遇,7 年的郁结就轻易的释怀,现在才明白,原来,那份爱情并不如他想象中的刻骨。他把此后的所有叛逆和堕落冷酷全归结于这场初恋,其实,在他心底他是明白的,他只是在为自己找个借口。
此刻的他热切的想要见到洪晨,并非完全的想获取一次狂烈的性经历,让身体来证明没有被冷落,而是眼见别人的恩爱甜蜜,他也渴望拥有,也觉得自己有能力也有权利体会,现如今能真正带给他这种体会并能令他信服和接受的人,除了洪晨还能有谁?还有,还有心底隐藏的喜爱和眷恋。
坐在车里的刘斌依稀看见一个穿着睡衣睡裤的男孩从校门口飞奔过来,定睛一看,真是洪晨,忙给他开门。洪晨脸色惨白,头发凌乱,两眼惊惧的瞪着刘斌,说不出话来。刘斌见他光着脚,吃惊的说:“你怎么鞋都没穿?零下二十多度……”“他……伤得重吗?他跑来看我做什么?”洪晨捉着刘斌的手,颤声问道,眼泪汹涌而出,满心恐惧,“车都翻了?”
钟军和韩丽见洪晨惊慌失措的闯进病房,吃了一惊。韩丽见他光着脚,忙拎着钟凯的鞋过去要他穿上,钟军也忙安慰他:“伤得不重,刚睡着。”洪晨顾不得礼貌,只是愣愣的看着脑袋缠着厚厚绷带,一条腿打着石膏高高吊起的钟凯,恍恍惚惚的走过去,抓着床杆,身体剧烈的颤抖着,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不住的下坠。钟凯睁眼看见洪晨,苦着脸说:“我要死了。”见洪晨哭了,忙又笑着说:“逗你呢,我没事……没事。”洪晨蹲下身掀开被子查看钟凯身上是否还有别的伤,心如刀绞:“你总是任性,不听劝……我还以为……高速公路上翻车……我都要疯了……”“下次听你的。”钟凯眨着眼笑,吃力的抬手去拭洪晨脸上的泪。“都怪老刘不会说话,看把你吓的,穿成这样跑过来,快把我的衣服穿上。”
钟军和韩丽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刘斌看在眼里,心里直打鼓。
洪晨每天都要跑三个地方——学校、医院、家。每天都给钟凯准备滋补的汤水,给他擦身换干净衣服,晚上就在病房支张小床睡,第二天再赶回学校考试。其间钟母来过两次,见病房干净整洁还插着鲜花,钟凯穿得干干净净,脸色红润,还见胖了。有次离开,在医院门口撞见刚从出租车上下来,拎着一个保温壶和两个大饭盒神情疲惫,清瘦了许多的洪晨,想喊他,但还是没有开口,默默的看着一边咳嗽一边匆匆进大楼的洪晨在眼前消失了踪影。
“小刘,你跟大妈说实话,洪晨跟钟凯什么关系?”韩丽严肃的看着刘斌。刘斌心里暗暗叫苦,脸上挂着笑:“大妈,您真逗,还能有什么关系?哥们儿呗!”
“哥们儿?你和钟凯认识十几年了,他出了事,怎么没见你有洪晨那种反应?你会哭?你肯给他端屎端尿擦身子?整晚守着他?出事那天,你穿得整整齐齐,还梳了个大背头!可人家洪晨呢?穿着睡衣睡裤光着脚哭着跑来,比我这当妈的还紧张!”
“大妈,洪晨是个好孩子“““”
虚无聊中建立的,他们在玩火,洪晨玩不起,钟凯“““我也不能再坐视不管,你去跟他谈,我知道他不会要什么物质上的东西,不过,除了那些,我们无法给予。他是个好家庭出来的孩子,要脸。跟他摊牌,他应该是不会纠缠的,我也知道,他俩的开始绝对是钟凯主动。”
钟凯出院那天,韩丽把他和洪晨叫回家吃饭。一进门,洪晨就感到气氛不对,韩丽对他刻意的客套着,象他是第一次来家里作客似的,而钟军则是沉着脸一声不吭的抽烟看报,洪晨一脸尴尬,忐忑不安。
吃饭的时候,韩丽一直在说谁家的孩子结婚了,谁家抱了孙子了。洪晨如坐针毡,食难下咽,偷偷瞟钟凯,见他一脸沉重。
“对门的小张跟你同年,孩子都上幼儿园大班了,你还想玩到什么时候?”韩丽见钟凯一言不发,再也沉不住气了:“我和你爸商量了,今年你一定得把婚事办了。”“您真逗!”钟凯笑得很不自然:“新娘在哪呢?弄得象下任务似的。”“你不找,我们让人给你找,谈上两三个月就把事办了,你放心,肯定找个条件好的姑娘。”钟军说。
“你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跟个小孩似的,只知道玩,一点也不稳重,你别老找洪晨,他还有学业呢,你别耽误人家,你老拉他一块儿,人家连谈恋爱的空都没有,你别只顾着自己,你想想你二十岁时,身边的小姑娘走马灯似的换。”韩丽瞥了洪晨一眼,又说:“洪晨啊,你毕业有什么打算?”洪晨脑子里一片混乱,呐呐的说:“不知道。”“还是回去的好,你家就你一个孩子,做父母的当然想留你在身边,养儿防老嘛,还是回去的好,北京毕竟不是你的家,你一个人在这儿闯荡……”“不是还有我吗?”钟凯连忙插嘴。“你?你连你自己都照顾不了。”韩丽嗤之以鼻,又意味深长的说:“你有你的一世,他有他的一世。”
洪晨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
吃完饭告辞回家,漆黑的夜,没有星月,白雪已被践踏得污浊不堪。北风凛冽,眼前一片荒芜,孤寂,两人一路无语。洗洗上床,背对背躺着,呼吸沉重,过了一会儿,钟凯坐起来,抽烟,长长的叹了口气,狠狠吸了口烟,用力呼出,欲将内心郁结的烦恼苦闷都随着那缕蓝紫的烟飘走。
洪晨幽幽的说:“钟凯……我们怎么办呐?”钟凯沉默了半天,吞吞吐吐的说:“你……以后……也会结婚吧?人都得结婚啊……你家就你一个孩子……家教又严……你现在好好谈一个……你还小……”“你在安排我的人生吗?”洪晨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凉了,悲哀的问。“我……我是为你好……不想害你……”钟凯内疚的说,恨不得扇自己的耳光。“你已经把我害了!”洪晨愤怒的喊道,腾的一下子坐了起来,看见钟凯在默默地流泪,又连忙抱住他,哭着说:“不,不,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是我心甘情愿。”
“晨晨,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钟凯不断的说。
洪晨松开双手,怔怔的看着钟凯,“你要和我一刀两断?”
钟凯不敢看洪晨,嗫嚅:“只要你愿意,我们还可以继续保持这种关系。”
“什么关系?肉体关系?”洪晨眼眶里的泪水结成了冰,心灰意冷,太爱一个人,理智和尊严一同失去。为了这个男人,他先是模糊了自己的性别,如今又找不到自尊了。他怎么说得出口?我怎么会爱上他?洪晨木然的看着钟凯,鬼使神差般的扇了他一耳光。
钟凯没有生气,也没有吭声,耷拉着脑袋。洪晨痴了一般,颓然坐在床上,笑着流泪。钟凯又悔又痛,紧紧搂着洪晨:“我不离开你,不离开你,等你毕业了,我们去海南。”
“又是一个新的谎言。”洪晨身心俱疲,无力的靠着钟凯,“可是我靠它支撑,赖以生存,你还肯骗我,你还愿意骗,说明你还在乎我,我真怕你哪天开始对我说真话。我真痛恨我自己!这样下贱,这么厚颜无耻!”泪水在他眼眶里打着转,他咬牙隐忍着不让自己的脆弱,痛苦和无助过于流露。他屏住呼吸,去回忆从前。他想恨他,想看不起他,可他又怕自己真的不爱他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有时候会勉强自己去爱这个对他并不百分百真心而且也不该去爱的男人。无奈,连自己也糊涂了。最终他的喉咙里发出自责的,绝望的一声压抑而嘶哑的叫声,他痛苦而无奈的说:“钟凯,你是我的禁果!”
原打算陪钟凯过了小年再回家,韩丽绵里藏针的一席话令他不得不选择提前回家——总不能让她来家里轰人吧?昨晚她还要挽留钟凯在她那过夜,令洪晨尊严扫地。
雪花从阴霾的天空坠下,将一切掩盖,举目望去,刺目的苍白,心里一片荒凉,两人戴着墨镜,一路无语。
到了机场,洪晨解开安全带,声音沙哑的说:“你别送了,直接开车回去吧。”钟凯低头解安全带,说:“都到这儿了,我又没事儿。”“说了不要你送,那些东西我拎得动。”洪晨倔强的说,砰的关上车门。钟凯下了车,打开后备箱,拎出行李和礼品袋,头一偏,说:“我拎。”“我自己拎,你回去吧,雪越下越大,晚了赶上堵车,就麻烦了,你小心驾驶!”洪晨伸手去“抢”钟凯手里的东西,钟凯用力一振双臂,将东西摔地上,吼了起来,带着哭腔:“送送你怎么啦?!”
洪晨怔怔的收回双手,猛的背过身去,钟凯看着他颤抖的背影,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哭。
“钟凯,这是陈洁,是个医生。”韩丽热情的拉着一个穿白色羽绒服,容貌秀丽的女子向钟凯介绍。“你好。”钟凯神情淡漠的说。陈洁略有些尴尬的看着钟母,对钟凯点了下头。“坐,坐。”韩丽忙招呼陈洁。“出去走走吧。”钟凯放下手里的报纸,起身说。韩丽眉头一皱,听陈洁说了句好,又马上喜笑颜开,“好,也好,今天天气好,出去走走也好。”
什么的,不喜欢家里有外人,所以我的另一半一定得勤快。公司事多,忙起来,除了父母,别的都顾不上,以前挺花的,臭名远扬,所以熟人都不敢把自家亲朋好友往我这火坑里推,全找的非亲非故的介绍给我,八成还是仇人。”陈洁笑了笑,问:“以前?那现在呢?”“现在改了。”钟凯呆呆的望着街上来往的车辆。“浪子回头金不换。”陈洁微笑道:“算你聪明,说了实话,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你都知道?”钟凯偏过头惊讶的看着她。“当然得先调查了,一般人在第一次见面时都尽量显示自己最好的一面,而且媒人说的也全是鬼话,当然得自己亲自去查对方底细了。”陈洁一下一下扯着手套,轻描淡写的说。
“那你还来?”“你形象不错,而且我以前见过你,你爸是我们医院的常客,你肯定对我没印象,我每次都带着口罩。我倒是常见你逗小护士们,害得她们得相思病,恨不得你爸一直住院,好天天看到你。刚才见你态度冷淡,我还以为认错人了,现在又有点莫名的郁闷,虽然对你没意思,但也很不忿,难道我还不如那帮小护士?”陈洁大笑起来。
钟凯不禁多看了她两眼,露出短暂的笑容,“我二十九了,算老男人了。”“嗯。”陈洁点点头。“当初别人给我介绍时,我冲口而出:二十九?离了婚的?那人赶紧说未婚未婚,忙事业呢,耽误了,本人特别显年轻,跟二十四五的小伙差不多。”陈洁撇撇嘴,“我觉得干媒人的不进中央电视台广告部真是浪费人才,上次我被人介绍出去,结果对方是我高中同学,两人笑得肚子痛。你说媒人是不是睁着眼说瞎话,把两个熟人都说迷糊了。”又忙澄清:“你别误会,我没说你不好,我只是烦那些做媒的,跟骗子似的,不,就是骗子。”
“我让你失望了。”钟凯窃喜的说,“不,没有啊。”陈洁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我说了以前就见过你,你别的我不知道,不过我想一个孝顺父母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钟凯沉默了,中间接了两个电话,陈洁坐着安静的玩手套。“你有事的话就先走。”钟凯故作善解人意。“你有事你走你的,甭管我,我再坐会儿,我妈说了,天黑前不准回家。”陈洁双手托着腮,无聊的蹬着腿。
“我这时回家也得挨骂。”钟凯苦笑的摇摇头,“我饿了,去吃点东西,你想吃什么?”“吃自助餐怎么样?我正好想大吃一顿,生活太不如意了。你会不会嫌自助餐档次低?我说的是 38 元的那种。”陈洁起身说。
“得请你吃点好的。”钟凯微笑的说。“为什么要你请?我出不起 38 元吗?AA 制!我不花不是自己的钱。”陈洁毫不领情,“那家店在公主坟,走,坐公共汽车去。”
“你的性格有点象我……认识的一个朋友。”钟凯出神的看着陈洁。“是你唯一爱过的女朋友对不对?”陈洁笑道:“她还有什么跟我相同之处,我马上改。”钟凯的调皮劲儿又冒出来:“那你把和他一样的坏毛病改了,浑身都是优点,我岂不是会爱上你?”
夜里回到家,韩丽忙问结果,钟凯懒洋洋的敷衍道:“先处处看吧。”
钟凯心里明白自己暧昧不清的态度害苦了洪晨。他几度试图为他们之间的关系画上句号,可是他发现自己无论在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无法离开洪晨。他的负罪感与对他的欲望和迷恋不断冲突,而他作为一位成功人士和独生子的身份,又与他的性取向产生了尖锐的对立。他游离在爱与背叛之间,他明白今生再也找不到另一个“洪晨”。他也明白长此以往,他会无法自拔,与其说他渴望家庭不如说他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大学毕业时他就给自己订下三个人生计划:创业、娶妻生子、有个年轻漂亮善解人意的男伴。春节期间,他一直住在父母家,常抱着邻居家的小孩玩。看着活泼可爱的孩子,他对洪晨本就不坚定的爱又开始动摇,他为自己开脱——洪晨还差一年才毕业,他还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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