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云河略显尴尬,他难为情地看了我一眼,冷不丁地说:祥子,我知道你心里瞧不起我。我诧异地捏灭了手上的香烟,一时竟不知他的这番话从何说起。乔云河见我一副茫然的样子,声音低沉地接着说道:一个科研人员整天沉迷在寻欢作乐中,谁能看得起呢?别说是你,连我自己都觉得荒唐。我心里愣了一下,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对自己所做的一切心知肚明,可为什么还要一意孤行呢。乔云河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他停顿了一下,换了一种口吻说:祥子啊,我若是有个像你这样的朋友,或许自己的生活是另外一个样子呢。我不解地笑了:呵呵,会是什么样呢?乔云河叹了口气,又自嘲地笑了笑说:起码不会感到寂寞吧。我怔了一下,不解地问:寂寞?乔云河轻轻地点了下头说:是啊,特别是一个人独处的时候。我不禁有些意外,没有想到像乔云河这样事业一帆风顺,并且得到大家普遍尊敬的人也会有寂寞。我疑惑地看着他说:不会吧,你在开玩笑!他表情严肃地说:不,不是。我又嘿嘿笑了几声说:乔老师,你怎么会寂寞呢?你有夫人和孩子,再说,你的工作……。他还没等我将话说完就不耐烦地说:那算什么呢?祥子,你不明白啊,说着,他伸手摸了一下我的头,又苦笑着说:也许是老了吧,这感情越来越需要寄托。可是,寄托在哪里呢?说到这里,乔云河深邃地望了我一眼,我慌忙垂下了眼帘,假装没有看见。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像一只失去动力的船儿在大海上漂泊,永远的漂泊。说完,他仰天长叹了一声,眼角里竟挂起了泪花。我有点儿不知所措,嗓子里“咳”了一声,安慰道:毕竟你是有家庭的人了,多想想自己的亲人吧。他摇了摇头,自语道:这不一样,不一样啊。我奇怪地问:怎么不一样呢?
乔云河没有急于回答我,而是伸手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眼中的泪水。我心里一软,轻声说:乔老师,你,你别难受,一切都会过去的。乔云河痛苦地摇了摇头,声音哽咽着说:不,多少年了,没有人能够理解我,我生活得非常压抑、苦闷。但是,我,我没有倾诉的地方。说到这里,这个与我父亲年龄相仿的男人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双手捂着脸开始低声地啜泣。望着他不停抖动的双肩和两鬓斑白的头发,我的心里也觉得十分酸楚。
我不知道该怎样来劝慰悲怆中的乔云河,只好任由他的眼泪在不停地流淌。房间里的空气一霎那变得有些凝重。没有想到平时豁达开朗的乔云河内心却一直承载着痛苦和彷徨,疲惫不堪的他经不起漫长夜色的煎熬,神经变得异常脆弱。
本以为自己非常了解乔云河,谁知他的苦楚源源道来,竟让我觉得他变得陌生起来。此时,我的胸口也异常沉闷,好像上面压了千斤重的石头。我努力移动了一下身体,伸手将身后的窗户推开了一条缝隙。一股潮湿而又寒冷的空气顷刻潜入了房间。乔云河不觉打了一个寒噤,他扬起脸静静地望着我,情绪缓和了许多。我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他愣了一下,用近乎耳语的声音说:祥子,我们这样的人太苦了,太苦了。我笑了笑说:乔老师,你言过其实了吧?乔云河抱怨地看了我一眼:哎,你还年轻呢,怎么会知道其中的滋味?我又笑了一下,乔云河缓缓地站起身,他来到了窗前,透过明亮的玻璃久久地凝视着漆黑的夜。他的身影突然变得颓废与苍老。
过了许久,乔云河转过身来,神情严肃地望着我,说了一句令我倍感震惊的话:祥子,你也要学会忍受寂寞!
……
翌日,天空依然阴霾。我觉得身体轻快了许多。想着手头上还有一些事情需要处理,我没有理会吴衍的叮嘱。一大早就踏着积雪来到了办公室。整理完房间的内务,正准备去水房打点开水,就见安主任急匆匆地从外面走来。他见我头上缠着绷带,愣了一下。赶忙将我拉进他的房间,指着我的额头,急切地说:哎,祥子,怎么搞成这样?我尴尬地笑了一下,刚想解释。安主任慌忙摆了摆手:哦,不说这些,不说这些。祥子,有件紧急的情况我要告诉你。
73
原来,省直机关第二批社教活动紧锣密鼓地开始了。政治处经过严格筛选、审查,直接将我划定在了名单中。安主任是前一天才知道这个消息的。他显得非常焦急,因为,新年还有很多培训工作等待着我来完成。我这一走对他无疑是釜底抽薪。安主任岂能等闲视之,所以,他特意在上班前赶到单位,就是想找局长通融一下,寻求领导的帮助。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我也有点懵了,毕竟,事先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也未听到任何风声。猛然接到这样的通知还是颇感意外。安主任见我神色有点不对,便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坚定地说:别急,还有机会,我这就去找局长。说完,他提起自己的皮包风风火火地走了。我在他身后提醒道:哎,主任,这会儿还早,局长没来呢。安主任头也不回,口气急促地回答:知道,知道。一会儿要上局务会研究,我必须要赶到前面。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的尽头,我忽然感到一股无名的恼火,恶狠狠地将身边的竹纸篓一脚踢飞。顷刻,办公室里到处都是飘散的纸屑,我颓废地抱着双肩,木然地望着窗外……
祥子?怎么在这儿?身后忽然传来吴衍的声音。我转身望去,她一脸的惊愕。我怔了一下,慌忙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微笑着问:跑这儿来干什么呢?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疑惑地打量了一下我,又将目光转移到脚下那些凌乱的纸屑上,小心地问道:和主任闹意见啦?我怪异地笑了笑说:别瞎想,我敢吗?她松了口气,指着一地的狼藉说:这是……。我叹了口气,半晌才神色黯淡地说:局里准备派我下乡呢。吴衍吃惊地“啊”了一声,然后急切地说:不是有新来的学生嘛,怎么会轮到你呢?我振作了一下精神,释然地笑了笑:哎,轮到谁不一样呢,机关年轻干部迟早都要下去。吴衍说:那你的考试怎么办呢?我说:这没多大的影响。她沉思了一下,恼怒地跺了跺脚说:不行,我得去问问政治处,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我说:小吴,不管你的事,别这样,影响不好!她不满地白了我一眼,嘴里嘟囔了一句:你知道什么啊?书呆子!
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心里稍微踏实了一些。这时,报话大楼敲响了8点的钟声。同事们都陆续来了,他们见到我受伤的样子,都善意地开着玩笑。我嘴上应付着大家,心里盘算着应该尽快与老洪取得联系。还不知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夜他是如何度过的,更让我放心不下的是老洪还身处险境,危险时时刻刻都在围绕着他。想到这里,我顺手拿起身边的电话,拨通了他的办公室。然而,电话响了良久却没有人接听,我的心一下子就悬了起来。放下电话来不及多想就往他的办公楼里跑,好像只有见到老洪才能平息心中的不安。
老洪的单位里的干警们也是刚刚来上班,他们见我急匆匆的样子,不免觉得奇怪。有几个熟识的警员在楼道里和我打着招呼,他们都知道我是来找老洪的,其中有个老兄还热情地约我晚上打乒乓球。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老洪的球友。此刻,我哪有心情应承他的邀请,急忙拉住他问老洪的去向。他朝老洪的房间望了一眼,一筹莫展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他们的任务都是相对独立的,也不方便多问。就笑着推托晚上还有其他的事情。这位老兄憨憨地说:那我找老洪吧。我心神不定地点点头,
从办公楼里出来,我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老洪居住的小院,早已将他的告诫忘的一干二净。直到看见老洪家紧紧闭着的房门,心里才猛然醒悟过来。脑海里立刻浮现出那天半夜和老洪一起从这里离开的一幕。我不由地握紧了拳头,向后退了几步。下意识地观看了一下四周,除了屋前枯萎的树枝上活蹦乱跳的麻雀外,一切都显得非常平静。我点了枝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然后,悄悄地退出了这个小院,踏着坚硬的积雪,踉踉跄跄地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失去老洪的消息,我的心里充满了惆怅。一个人独自坐在温暖的房间里,更加挂念老洪的安危。一些恐惧,甚至是荒诞的念头不时侵入我的头脑,扰得我心烦意乱,坐立不安。我已经无法集中精力处理手头上的事务,便从一沓报纸中抽出了一份当日的“陕西日报”。刚想阅读,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我拿起话筒,习惯地说:喂,你好!对方迟疑了一下,试探着问:是祥子?我立刻听出来了,是乔云河的声音。我调整了一下情绪,懒洋洋地说:是乔老师!乔云河在电话那头笑了。我接着问道:有什么事呢?乔云河认真地说:没别的事儿,就是为昨晚的失态向你道歉。我愣了一下,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乔云河见我半天没说话,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连忙问道:哦,你现在是不是很忙啊?我仍沉浸在对老洪的思念中,还没回过神来。便含糊地说:不,不忙。乔云河叹了口气,轻声问: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怔了一下,说实话,此刻,我真想将自己满腹的苦闷倾泻出来。但乔云河显然不是合适的人选。我轻声笑了一下,掩饰住了自己焦虑的情绪:呵呵,我这么乐观,哪有心事啊?乔云河也笑了,他愉快地说:那就好,我不打扰你了,有机会见面谈吧。我不置可否地答应了一声,乔云河说了句“再见”便切断了电话。我愣愣地拿着话筒,大脑一片空白。这时,话筒里已经响起了“嘟,嘟”的声音,我好像没有听见仍然握着电话,梦游般地呆立着。
临近中午吃饭,我才得到通知,局里已经将我的名字从第二批社教人员名单中去掉,我不知道这一切是安主任的努力还是吴衍的争取。总之,这个富有戏剧化的结果并没有使我感到特别高兴。然而,吴衍还是觉得非常兴奋,起码我不用离开她到乡下去了。为此,她兴致勃勃地邀请我去东亚饭店品尝具有苏锡风味的菜肴。我没有一点食欲,而且心情异常的烦躁。但是,看到她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我只好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不去破坏她的兴致,硬着头皮陪同她前往骡马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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