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学期的测绘、素描和画法几何等基础课程的磨练,同学们终于盼来了我们专业的第一个设计作业。然而当老师在设计课上公布课题时,大家的热情顿时被浇熄了一半——公园管理室设计。
“啊~~为什么是公园管理室!我还以为会是小茶室、小餐厅之类的,多小资!公园管理室听起来好cheap啊!!”予昕作出一副“想死”的表情。
“是啊,不过以我们现在的水平,可能做其他的太难了吧?”我说。
“听说上一届是设计公厕,你是不是更想设计公厕?”阿中笑着问。
“呃……但公园管理室里面也有厕所的吧?”予昕说。
于是这个话题就被成功地扯到了在公园里随地大小便的份上。
两个星期过去,设计终于到了最后的阶段,我迫不及待地把画好大半的图纸拍了下来,把我的处女作发给几个好友看。在相继收到他们的回复后,我终于有种生不逢时的感受,因为大家不约而同地问我同一个问题:“这个是公厕吧?”甚至多年之后,我的高中挚友小白很虔诚地告诉我:“我当年真的以为你会成为一个出色的建筑师,建出世界上最好的公厕!”
随着设计课的结束,这个学期也到了尾声。我在网上向咏升询问回家车票的事,他回复我说,不如我们一起回家吧。
半个月前他曾在QQ上对我说“想找个时间和你聊聊”,看来终于到了兑现的时候。这将是我们认识的三年多以来,少有的单独相处超过半天的情况,我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其实我们真正相处的时间不超过三个小时。”这句话在脑海深处蹦出水面,让我越发不安。三年前,我和殷咏升地下情两个多月,他为求让我死心而对我说尽狠话,这便是其中一句。我当时极力辩驳,说单单算我在他家初吻的那个下午,都超过三个小时,再加上每个周三陪他放学走回家的时间,怎么算也超过六个小时,比他算出来的结果多出了一倍,好像因此我对他的爱就比他想象中的多出了一倍似的。
直到上了大学,我和咏升才有了真真正正相处的机会,住宿生活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高中校友的身份更让我们有了先天的掩护,然而这些有利因素却被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蹉跎浪费,学业及社团工作忙的时候自然没机会见面,待到大家都不忙的时候,不是急于在对方身上汲取片刻欢愉,就是因为心有芥蒂而忽冷忽热,一个学期下来,相处的时间竟然还是屈指可数。往好的方面想,这半年内相处的时间总和,总算比“三个小时”多个好几倍。
我在准备回家的包裹时,为了预防无话可说的尴尬场面,便在MP3里拷了很多陈绮贞、杨乃文和王菲的歌,都是我们喜欢的歌手;又往包里塞了《心理》、《VISON》、《城市画报》,都是我们喜欢看的杂志;还有最近买的《EVA终极解码》、《Desperate Housewives》的DVD……我一边收拾包裹,想到什么是我们俩都会喜欢的,就往包里塞。待到收拾完毕,我试着把包包往上一提,重得超出了我的想象。
三年下来,我和他相处的时间还是那么少,共同爱好却变得那么多。
回家的那天,我提着沉甸甸的行李,踉踉跄跄地穿过红棉街,走到咏升的宿舍楼下,只是短短的一段路,就让我气喘吁吁。
我在他楼下大概等了十分钟,才见到咏升手拖着一个拉杆箱蹦蹦跳跳地下了楼。
“哇!你的包怎么这么鼓!都装了些什么啊?”咏升表现出有些惊讶的样子。
“也没什么,就几件衣服,还有一些书……没想到这么重。”
“那么多东西就该买个拉杆箱啦,要么用手拖车也好啊!”
我们一路从宿舍区走到商业区,在生活区的公交站等开出去客运站的公车。在此过程中,咏升时不时地对我“谆谆教诲”:“你的生存能力真的有待加强啊,和人沟通,礼仪,认路,方向感,理财……有机会得好好督促你。”
我累得有些说不出话,只能一边点头,咏升拉杆箱的轮子在地面上不断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让我有种在听紧箍咒的幻觉。
“对了,帮我拿下水好吗?”咏升说。我伸手接住他递过来的水,还没拿稳就听到他突然增快了语速:“吖,车来了,快上!”
我眼见咏升轻巧地钻进了人群,苦于自己一手提着一大袋行李,另一手拿着他刚刚递给我的水,只能手忙脚乱地跟在他后面,却仍被人群挤到了后面。待我心急如焚地挤上车时,车上已经没有了座位,咏升站在车门等着我。我好不容易挤到他身边,却不敢抬头看他的脸,感觉刚刚才在被教诲,现在就犯了错,还要连累他和我一起站。
“你有没有零钱?我没零钱。”咏升说。
“啊?”原来并不是我害他没位子坐,而是他没有零钱投币。
我翻了翻钱包,里面的零钱只有一张两块钱,一张一块钱,还有一张十块钱,而我们两个人理应是投六块钱。
“没有,要么我投十块钱吧。”
“噢,好。等下再有乘客上来,跟他们兑换。”咏升转过身对司机说:“师傅,我们没零钱,现在先投十块钱,待会儿有人上车再跟他们找钱。”
司机大叔没有吭声,仿佛咏升在对空气说话一样。我最怕这种对别人有所求却得不到回应的尴尬局面,如果是我自己做决定,宁愿自己损失几块钱也不愿意承受此时的尴尬。
“等下有人上车,你就跟他们收钱,过了下个站是收两块钱的,只要收了两个人的钱就刚刚好了。”咏升吩咐道。
“呃……”我不由得抽了口气,心里发出一声惊呼:为什么要我做这种事!!
可能因为站得太近,咏升仿佛听到了我内心的呼喊,又搬出那套“谆谆教诲”的口吻:“你是时候锻炼下了,不能总依赖别人。”
是,我不应该依赖别人,这只是一件很小的事,我不能依赖,不能依赖。我不断告诫自己,紧张得快要晕过去。我想我一定是有某方面的精神障碍,为什么这么小的一件事我都能紧张成这样子,居然额头都渗出汗水了。
我盯着车门外的景色不缓不慢地往后退,心里乞求着不要那么快到站。我不想对陌生人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要求——让他们把钱给我,他们会作何感想?会不会把我当成售票员?万一他们拒绝怎么办?
“北山站到了,请乘客在后门下车,开门请注意。This stop is BEISHAN, please get off from the rear door and mind yourself.”公车还没停下来,喇叭里就传来那把熟悉的女声,让我胆战心惊。车门开启的时候,迎面上来一个男生,我正想逮住他的那一刻,他便轻巧地用羊城通打了下卡——这本来就不应该是我的“目标”。糟糕,跟错对象!我立马把注意力转移到跟在他后面的男生,一眼瞄中他手里的两块钱,眼见它们就要被塞进投币箱里,不能自主地说了句“给我!”同时瞬间伸手,用拇指和食指硬生生把那两块钱抢了过来。
那个男生呆在当场,想来是因为坐了十几年公车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强盗”吧。看着他一脸愕然的样子,我忙解释道:“是司机他欠我钱,把钱给我就是了。”我一边解释,一边又瞄见另一只即将投币的手,也顾不得还愣在当场的那人,伸出手去拦他身后那只投币的手:“把钱给我,司机他欠我钱。”
收齐了四块钱,我如释重负地呼出了一口气,也不去理会刚刚那俩乘客莫名其妙的眼神。
“小子,钱是你随便说收就收的吗?”刚刚一直没有吭声的司机大叔终于说话了:“公车有公车的规矩,你没有零钱就应该投整的,你这样乱收别人的钱,扰乱公车的秩序,还说我欠你的钱,做人不能这么没素质。”
我一下子懵了,“没素质”三个字像一把利刃,一剑穿透我的眉心,让我从眼里迸出鲜血。我恨不得此刻就从公车上跳下去,但是却全身僵硬,死死地杵在原地。
咏升,救救我,帮我说句话好吗,或者支持一下我好吗……
然而他就站在我旁边,一言不发,好像我确实做错了一样,好像我真的如同司机口中所说的那般“没素质”。
我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站在司机和咏升的旁边,精神一直处于恍惚状态。直到咏升叫我一起到后面的空位子坐下为止,我才从“没素质”的咒骂声中暂时抽离开来,一旦尴尬的感觉消退,愤怒便油然而生。
凭什么是我被这样的评价?我只是照你说的去做,我根本就不想这样做。为什么在按你的意愿去做之后,出了事却要我来承担责任?
都是因为我太懦弱,所以别人就可以肆意欺负我,司机是这样子,你殷咏升也是这样子。
我默默地在书包里拿出数码相机,对着司机的背影及倒后镜按下了快门。我看到司机在倒后镜中瞥了我一眼,我怒目回报,感觉自己的眼睛就要瞪得掉出来一样。我会记住这个司机的样子,记住我受辱的这一天。
咏升依然没有出声,我别过头,不让自己的余光看见他。
我们在客运站下了车,人山人海的景象再次让我心生恐惧,难道我们要和那些人一样排队买票吗?那条歪歪斜斜的长龙,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我甚至不知道应该跟着哪条队伍才是正确的。
“跟我来,不用在这里买票,我们到对面坐包车去。”咏升带着还在发愣的我,穿过客运站,经过一条残旧不堪的天桥,来到马路的对面的一条巷子里,跟着数十个人一起顺利地坐上了包车。
显然殷咏升对这种捷径轻车熟路,如果不是依靠他,我该怎样面对刚才的人海?想到这里,我不由地叹了口气。算了,谁叫我这么无能?自己一日不独立,就只能受制于人,就算被人欺辱,为了生存也只能忍受。
我们坐在大巴上,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也说不到什么重点,就像和不熟悉的人交谈一样,味如嚼蜡。过了一阵他便不再说话,闭目养神起来。我也戴起耳机,如同和他划清界限。MP3里播放着我和他都熟悉的歌曲,本来是为了两个人准备的,此刻却只有我一个人独享。歌单里第一首是陈绮贞的《会不会》,那熟悉的声音吟唱道:我想今夜就这样吧,就算孤独也无所谓,也许有一天你开始后悔,会不会,会不会。
不知何时我便睡了过去,醒来时天已经暗了。我定了定神注视窗外疾驰而过的路牌,发现已经到了家乡周边。
我看了看身边的咏升,他也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打了个哈欠,语气迷糊地问:“现在到哪里了?”
“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我一边回答,一边想着我和他这样算不算一起睡过了?
“你有什么歌?我也要听。”咏升微笑着说。
我摘下右边的耳机,想直接塞到他的耳朵里,他身子微微侧倾躲开,随后伸手接过来,自己亲手塞上。
当时正在播放张玉华的《原谅》。
反反覆覆,要不是当初深深爱过,——我试着恨你,却想起你的笑容。
咏升跟着歌声轻轻地唱,我别过头,不让他看见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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