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七
KK,你愿意和我再去一次边界饭店吗。
我知道,离开清音寺,我就应该头也不回的走掉。
可是,天空突然下起雨来。雷声隐隐,顷刻间压下密集雨脚。行人消失,店铺歇业,车辆发出急促的鸣警声。整个世界陷入一片白茫茫的困顿。这时候,跟你一道回城似乎就成了唯一的选择。看着你发动马达,快速通过开始积水的低洼路段。然后扭头冲我一笑,好啦,我们安全啦。KK,那一刻,可知道我对你有多感谢。那种凡事有你的踏实。
很难说是无心,我多嘴多舌提到,需要尽快回去学校,收拾宿舍,打包行李,赶上明早的火车。
你脸色一沉,直接吻了过来。
我躲开了。可是,心里的失落彻底变得清晰。KK,昨天以前我们还不相识,明天以后我们将不再见面。为什么我会对你这样留恋,依依不舍呢。
我反复的说,就送到地铁站吧,就送到学校正门吧。你置若罔闻,径直把我送到宿舍楼下。
当我走进空荡荡的楼道,昨天还热闹沸腾的房间此刻闭着灯,敞着门。原来大家都已经离开。我果然还是做了最后离校的那个人。当我打开自己宿舍,走空的房间为雨水浸湿,留下一地狼藉。那一刻,我真的好想下楼去找回你。所以,KK,当你意外现身,可知道我有多么惊喜。
雨后的街道,灯影溶溶,有一种簇新、清洁的华丽。途中,远远看见昨晚留宿过的酒店。很奇怪的,总觉得昨晚不是昨晚,而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明天也不是明天,需要很久以后才会来临。
KK把车开进紧邻商业街的一片小区,进门只看见高层住宅楼一栋高过一栋的矗立。车子蜿蜒慢行,万家灯火在天窗外缓缓掠过,叫人感到一种稠密、冷清的居家气息。
小区不大。KK几乎绕行一周,才勉强找着停车位。然后领着我横穿中心花园,搭乘狭小电梯来到20层,打开一梯四户中的一扇门。KK马上疑惑的咦了一声——客厅怎么亮着灯?
跟着就看见KK妈妈迎出来。
知道对方是KK妈妈,完全只因为他俩长相相似。而偶然目睹强大基因就这样毫无走展的在母子间复制,不觉有脉脉温情涌上心头,像是和他们发生了某种推心置腹的亲密。
再有便是放松。似乎阿姨的适时出现,缓解了我的什么难题。
我们换鞋进门。KK替我介绍,这是小戚,大学学弟,今天刚毕业,过来借宿。
KK明明说的是实话,却说得结结巴巴。好在阿姨对我完全不疑心,接过我的行李,郑重放到餐椅上。得知我们还没有吃晚饭,又连声说正好,她带了饭菜过来。说着就进厨房准备。
我跟KK乖乖在沙发端坐。我冲他恶作剧的笑。他则凶巴巴又无可奈何的瞪我。我丢开他,调头打量他的小家。紧凑的两居室,一白到底的墙,原色橡木地板。胡桃木的长餐桌、扁担茶几、电视柜,线条简约。落地窗前的泥塑花盆里,琴叶榕和仙人柱盎然挺立。低垂的木百叶仔细滤掉城市夜晚的光害跟市声。真是再理想不过的个人世界,整洁、舒适得叫造访的人负疚,意识到这么深夜叨扰真是太不应该的事情。
很快,阿姨从厨房探出头,招呼我们洗手吃饭。
我们赶紧起身去卫生间。再回来,餐桌已经摆好。白灼小龙虾,紫菜汤,米饭掺着绿豆,豉油西兰花的梗全都去了皮。红烧排骨里的鹌鹑蛋,每一只都划着三道小口子,炖得黄灿灿的。这样一桌子饭菜,落满KK妈妈悉心准备的痕迹,是最家常的丰盛。刚落座的时候,我不禁有些眼热。想起自己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在一个“家”里吃过饭呢,算起来正好四年。
阿姨自己不吃,也坐到桌前帮我们布菜,一人盛一碗汤,又忙着把虾子剥壳,抽掉泥肠。
KK抱怨,也不怕人家嫌你脏。
阿姨就笑着冲我摆摆手,意思是带着手套呢。
KK拖声拖气的说,唉呀,我们自己来。
阿姨示威似的,马上夹一块排骨送到我碗里,问,小戚,好不好吃。
我由衷的说好,不仅菜好吃,米饭也特别香。
KK不以为然,米饭还不都这样。
我说,你是太久不吃学校食堂,食堂都用最便宜的大米,哪里有过这样香的米饭。
言者无心,阿姨听了这话却很有触动,迅速剥出两只虾给我,又安慰说,小戚以后常来玩,阿姨给你做好吃的。
我笑着点头,又心虚的偷瞄KK,生怕他会说出我要去广西这样的话。于是指着餐桌旁搁着的一沓牛皮纸袋,明知顾问,这是KK为健身餐设计的包装吗,真好看。纸袋分提袋跟汉堡袋两种,袋身统一印有绿色手写体的K-Fit标识,确实很像模像样。
殊不知,这句话却捅到KK家的马蜂窝。阿姨接过话茬,纸袋是好看,就是一分钱都没赚着。
KK顿时坐不住了,你懂什么呀,少在这里瞎说。
阿姨毫不相让,我瞎说,你什么都懂。
KK冷哼一声,懒得理你!
阿姨重重推开餐椅,起身进了厨房。
我慌忙朝KK递眼色。KK毫不领情的把筷子往桌上一拍,自顾自坐回沙发。剩下我在餐桌边呆坐,好一会,才想起帮忙把碗盘送去厨房。
阿姨收拾完厨房,带出来一碟水果,搁在茶几上招呼我吃。又问我,小戚睡书房习惯不习惯,我给你铺床。
我赶紧过去帮忙,把书房一张坐卧两用的沙发放平,转身去包里拿来卧具。
阿姨嗔怪的说,怎么这样客气,还自己带床单。说着接过去帮我铺好,抹平整。
回到客厅,阿姨径直去玄关处换鞋,背对着我们,没好气的嘟囔,明天考试,今天记得早点睡。
KK坐在沙发,板着脸,一声不吭。我只好帮KK表态,我们马上睡觉。
阿姨竟然很感激的回头冲我笑了。然后拎起提包,开门离开。
阿姨刚走,一个靠枕就飞过玄关,砸到防盗门上。
KK大呼,烦死了!
我赶紧让他小点声,阿姨还在外面等电梯。
你以为她为什么跑来给我送饭,都是为了让我去考一个破机关的美术编辑。
原来你说换工作是这么回事。
什么时候说的?
昨晚在酒店说醉话的时候。
想到昨晚种种,我忍不住笑了。KK虽然还板着脸,明显也消气不少。
我问,既然有机会,为什么不试试。感觉健身餐也没有占用你太多时间。
你是想说反正健身餐也没赚着钱吧!
自食其力有什么不对,你又不像我,呆在大山里头男耕女织的不花钱。我换上轻松语调,想开个玩笑。
KK仍气呼呼的嚷嚷,你知道什么,这工作是那个老头托的关系。我早就跟老娘说过,不许再找他,要找个伴就好好去相亲。她总是不听。唉……还没有告诉你吧,我没有爸爸的。
KK声音一低。我心头一疼。
在KK刚念小学的时候,爸爸遭遇车祸离开了。KK清楚记得那天下午,妈妈已经赶去医院,爸爸的朋友来教室接KK。KK得讯,哇的一声哭出来。但是很奇怪,他满心忧伤的仅仅是,爸爸还说好周末带我去公园划船。
小孩子其实很懂得避重就轻,寻求自我保护呢。KK自嘲的笑着说下去。
爸爸不在了,妈妈就要想办法养家。可是,一直赋闲在家的妈妈能做什么呢?思来想去,最后决定拿出爸爸留下的存款开一间歌舞厅。二十年前,这个城市一度很流行这项娱乐。为了尽快办妥相关手续,妈妈找到在区工商局工作的中学同学帮忙。大概就是这样,两个人偷偷走到了一起。中学同学刚开始在KK家登门入室,引起过KK的强烈抗议。最后却不了了之。少年KK除了搬到学校住宿,长久的不回家,还能做什么呢。
前后十多年过去,中学同学慢慢由科长变成局长。妈妈原本只求糊口的生意呢,因为悉心经营,也因为中学同学帮衬,越做越大,由刚开始一个简陋的大厅,唱歌、跳舞、很大众的消费,发展成为密不透风、灯红酒绿的豪华会所。妈妈却对这生意场毫不眷恋。用她的话说,只等儿子大学毕业,给他买好婚房和车,余下积蓄足够自己后半辈子喝稀饭,便果断结束生意,早早安享晚年。
说到这里,KK去书房找来相簿。会所停止营业前的最后一晚,一群画着浓妆的姐姐们曾围着穿小西装的KK合照留念。我长久的凝视这张相片,仿佛还能听见那晚的喧闹,喝酒作乐,有哭有笑。每个人都留在时间的深处,没有走远。
不久前,中学同学,也就是KK口中的老头,打听到某个机关要为自办的内刊跟网站招聘美术编辑。老头许诺,只要KK能通过笔试,就去跟面试考官打招呼,确保他录取。
难怪KK会有这样的抵触。
可是,更加意外的是,KK竟然会告诉我这些事情。袒露内心最隐秘的部分,太需要勇气,还需要亲密。我一时竟不晓得该怎么回应。
所以,你也觉得我不该去对吧。
不、不,我连忙否认,我觉得你应该试试,哪怕只是为了让阿姨高兴。
KK立即把脸别到一边。
我好佩服阿姨,也好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好妈妈。
我原本还有犹豫。示丑于人往往叫彼此不安、难堪。可是,面对这个彻底向我敞开心扉的KK,想起你酒醉胡话都在跟阿姨斗嘴,想起阿姨今晚为我剥的满满一碗虾仁,我实在太想为你们做点什么,不管多微不足道。
我如实介绍了自己情况。母亲、父亲,一家三口的组合最容易引人误会。尤其当人生顺遂,你会觉得这关系由来如此、理所当然。可其实,家是很脆弱的存在,稍有不慎便会在顷刻间分崩瓦解。这是我的体会,你应该也有同感。所以,我们应该更加懂得珍惜,珍惜跟父母的缘分。
唉……我懂,我都知道,可……
那是歌舞厅刚开始营业的一天深夜,外面下着大雨,妈妈喝得烂醉回家,眼睛血红,踉踉跄跄,进门就开始砸东西。KK吓得躲在房间不敢出声。终于熬到外面没了动静,才鼓起勇气开门一看,妈妈已经倒在客厅。KK搬不动妈妈,打了许多电话求救,打给亲戚,也打给了中学同学。中学同学最先赶到,开来单位的车,火速把妈妈送到医院。
那时候的我好窝囊呀,只敢跟老娘吵,不敢得罪那个老头。有时心里太难受了,就爬到宿舍天台,在那里哭哭闹闹。
熬过这段抑郁的日子,KK拿到开网咖赚的第一笔钱,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安排妈妈相亲。相亲对象是本地人,当时在海南做生意。KK给妈妈买好机票,只说请她旅行。妈妈呢,人是去了,几天后回来,带回来两只免税店里买的男士钱夹,一只给KK,一只给老头。
KK,你有没有想过,也许阿姨和老头是真心互相喜欢。
真心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喜欢的吗,喜欢她为什么不离婚娶她?
也许,喜欢一个人不见得就能和他结婚。
那我就看不懂了。
我们沉默下来。
我低头翻看相簿。难为情的是,刚翻了两页,就给一张照片逗得笑出声。是KK的童年旧照,系着红领巾,抹着胭脂口红,手里举着奖状,上书四个大字:健、美、儿、童。面对眼前这位高大健硕的帅哥,回看这样一张照片,真是有莫名喜感。我忍俊不禁。KK凑过来一看,自己也乐了。
他解释,爸爸刚走那年的六一,学校组织颁奖,要好的同学都有奖状,什么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唯独他没有。他跑回家里跟妈妈闹。妈妈只好买来奖状,想请老师帮忙偷偷写一份。虽说这事有违校规,可是对于一个刚没了爸爸的小孩,不止妈妈百般迁就,老师也无法苛责。只是奖状写什么才好呢,学习吧成绩普通,活动吧也不积极参加,甚至连个人卫生都谈不上优秀,想来想去,最后想出这么个奖项,“健美儿童”。
我们笑作一团。
人世悠悠,去日苦多。回忆这些尘埃蒙面的往事,叫人难过又亲切,再有便是忽然而至的勇气。正因为人生的不圆满,才需要我们更努力。不是吗。
KK,明天去参加考试好不好。
可我不想妥协。
这不是妥协,只是从长计议。我们总得先养活自己,再去为理想努力。
那我也不去。
为什么。
明天如果考试,就没办法送你去火车站了。
冷不防听到这样孩子气的一句话,我气得笑起来,也突然拿定主意。
那么,我难掩自得的说下去,只要你参加考试,我就把车票改签一天,等你考完我们再好好玩,再去一次边界饭店,你愿意再和我去一次边界饭店吗。
说话算话?
不等我表态,KK马上调出手机短信,查看考试的时间、地点。
考试安排在城郊的一所中学,离KK家挺远。估算路程,最迟明早七点就得出发。然后需要带哪些东西呢,身份证、铅笔、黑色中性笔。我找来自己的笔袋,给KK挑拣。这支太细,那支粗了。这支的阻尼感太大,写久手会累。那支也不好,笔尖珠容易掉,要0.5的才行。
KK根本就是个龟毛又啰嗦的话痨。我打断他,限他马上选好两支笔备用,洗澡睡觉。
KK坚持让我先洗。我没用浴缸,站在地漏旁冲洗,对着马桶刷牙,然后换上睡衣。
KK洗好出来,身上只着一条短裤,又白花花的满屋子乱晃,来来去去,我眼里全是他结实的胳膊、隆起的胸膛。这个家伙!我连晚安也没敢招呼就躲进书房。不想又失了眠,正翻来覆去,听见KK开门去了客厅,然后许久都没有回来。我忍不住跟出来一瞧,KK穿得整整齐齐,坐在餐桌前,对着笔记本电脑写写画画。
KK小声问,吵到你啦?
我也学他小声说话,没有。
KK解释,他睡不着,时间太早。他平日总要凌晨两三点才睡觉。所以,干脆起来看看考题。
我打断他,别理我,你好好看书。
KK居然还有点不好意思,丢下手里的笔,转身去开冰箱找饮料。
我想起U盘里有同学考公务员的真题集,刚好可以给你参考。
KK喜出望外的拿了去,做题,做笔记,又上网搜寻答案。
我蜷在沙发里,开着落地灯看一本闲书。零点过后、天亮以前,绝对是城市最静谧、最适合学习的时间。空调出风的沙沙声,翻动书页的偶尔一声哗啦,叫人沉静,也催人奋进。在这样的时候看书,往往一下子就看进心里去了。我们乐在其中,忘乎所以。直到听见手机铃声大作,才发现百叶窗外天已经大亮,我们也该准备出发去考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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