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酒吧的真实男男故事 - 第6页

小七

KK告诉我,边界饭店最早是一首情歌。

这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情形。因为从我第一次听说边界饭店,它就是一间同志酒吧,是暗藏危险,给老张和我带来厄运的地方。我曾经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涉足那里。可是,我在边界饭店认识了你。而有些事,我原本打算要隐瞒到底。所以提议再去一次边界饭店,想在那里跟你道别,让这两天两夜显得有始有终。机缘巧合,我们最后来到的却是一场演唱会。都怪这彻夜唱着的情歌太动人,怪你的眼神太炽热,叫我不得不承认,再要对你隐瞒就不只是可笑,而是可耻了。

KK,对不起,拖到现在才告诉你,我是HIV携带者。

什么玩意儿?!

我是,艾滋病毒携带者。

亲口对你说出这样可怕的话,这真是我人生中最艰难的决择。艰难到几乎宁愿我们没有相识。可生活就是这样,事情一旦发生就再不能修正。而我所能做的,除了接受现实,便是跟你坦白。

其实,我自己也才知道不久。四月初,结束研究生复试的那天下午,我收到老张短信。老张是我的男友,也是我们小城驻省办事处的主任。那几天,单位组织体检,他回小城参加。结束检查的当天中午,医院打来电话,通知他尽快复诊。因为,他的艾滋病毒测试结果为阳性。老张火急火燎返回医院验血,满心希望只是检测有误。可惜,这个世界从来都没有奇迹。隔天得知病情确凿,他转身爬上了医院的天台。

在人生的最后一刻,老张给我发来短信,提醒我去医院检查,也解释了他染病的原因。过去一年里,他悄悄去过一个叫边界饭店的酒吧,接触过里面的几个人。

老张总结,欲望挥之即去,惩罚却来日方长。

惊惧之下,我甚至都没有回复老张。直到第二天,拿到初筛结果——我果然也没能幸免,才不得不联系他。电话接通,先是没人说话,只听见那边环境的嘈杂。好一会,总算有一个陌生声音插进来:老张昨晚突发疾病,已经走了。轻飘飘的一句话,瞬间掐灭在结束通话的忙音里。

要不是老张的短信还留在手机,要不是网上关于小城医院有人坠楼的消息一度铺天盖地又迅速删除清零。我肯定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生活原来会在瞬间断裂,把人推入黑洞。

我开始彻夜失眠。跟着又出现心悸,流虚汗,肢体麻木。就在认定自己马上就会死去的日子,林老师打来电话,约我见面。那晚,她请我去一间中餐厅吃饭。我在餐厅外迟迟不愿进门。确诊以后,我曾想过搬离宿舍,不再与人接触。林老师反问,为什么呢,请相信科学,相信自己不会害人。那是我得知感染以后第一次掉眼泪。林老师安静的等着我哭够,又听我详述病情,然后说,你明早就去医院检查。

第二天,在神经内科,医生安排我做心电图,证实并没有心脏疾病。再做情绪自评,结论是轻度抑郁跟焦虑。医生眉头紧锁,在处方笺上为我列出一大堆药物。我没有去取药。因为突然就明白过来,想要活下去,身体可以有病,但精神务必坚强。离开医院,我做了两件事。一是买下学校书店那本想买已久的昂贵记事簿,用它记录、学习关于艾滋病的知识,何时复诊,何时用药,尽可能的周知一切。再有就是去跟林老师报到。林老师作为义工在疾控中心服务超过十年,像我这样得她及时救助的人不计其数。在切身体会到旁人善意的巨大抚慰后,我太想趁着毕业也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而两天前,为了找到刚刚确诊的Eden,我来到边界饭店,然后遇到了你。

骗人!KK愤愤的打断我。不就是刚才没接我电话吗,不就是要去广西吗,你去啊,不用在这里编故事。

KK,是真的。

我才不信!KK追下台阶,走走走,我们回家。

他一把拉住我,急冲冲走向停车场。但匆促之间,还是给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的肩膀微微抖动,眼睛在变得晶莹。

仍是过了零点的街道,灯火稀落的空城。KK开着车,漫无目的的狂奔。我很想问他,这是要去哪里。很想安慰他几句。可是有东西封住了喉咙,再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看着他把车开过一条接一条的长街,经过漆黑的商厦,空旷的高架,没有人的广场。终于,他吱的刹车,推门离开,跑进路边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只眨眼功夫,抱回来一堆补充维生素的糖果和饮品,稀里哗啦倒进我怀里。

这些都没有用,是不是?可是里面没有别的,什么都没有。

再不等我回应,KK一头栽倒在方向盘上。

KK,你别这样,我暂时还不用吃药。将来,将来即使发病也没有什么可怕,世界上的疾病这样多,本来就不是人人都可以幸免。

这是林老师安慰我的话。我也一直用它鼓励自己。可我真正想说的不是这些。对不起,我亲爱的朋友,无缘无故的让你为我担心、着急、掉眼泪,真的对不起!

良久,KK趴在方向盘上,瓮声瓮气的开口,我好恨那个人。

老张吗,我倒不恨他。

你就这么爱他?

我摇头。我不恨老张,恰恰是因为我不够爱他。

记得第一次和老张见面,是在军训操场。他受爸爸某个旧同事的托请,来学校帮我给辅导员请假。老张见面只说,你都知道了吧。我点点头。当时并没有人告诉我奶奶过世的消息。但是老张这么突然的一来,一问,我立即知道了。我轻描淡写的说,奶奶已经卧床半年。好像奶奶已经卧床半年,我就没有很伤心。

去往火车站的路上,我们沉默着。其实小城那样小,他们又都在机关工作,老张肯定知道我爸爸的事。妻离子散,锒铛入狱,连母亲过世都无法送别。如此惨况,想来是很多人津津乐道的谈资。老张却对此只字不问。他的沉默叫我感激。到了火车站,他提出陪我买票。我坚持说不必,自己下车离开。然而买票出来,十分意外的,看见老张笑呵呵的等在售票厅外,手里拎着饼干和水。我不由得愣住了。火车站人山人海,火车站以外的世界更是天大地大,可是关心着我的,似乎只得这一个老张。

临走前,老张嘱咐我回学校时给他打电话,他来火车站接我。我没有联系他。心里只当他是个再无关连的陌生人。入冬以后的一个星期天早晨,我们还没起床,就听见有人敲宿舍的门,又叫出我的名字。我不得不哆嗦着下床开门。原来又是老张。天冷了,他来给我送一床毛毯。我招呼他进宿舍坐。他说,他马上就得走。我急忙穿好衣服,下楼送他。

冬日早晨的校园,有一种青白色的安宁。行人寥寥。路边的梧桐树只剩下枝杈。天空变得高远、开阔。老张问起我在学校的情况,习不习惯。我随口答上几句,老师和同学,期末的考试。老张笑了,原来你一切都好。老张又说,你怎么换了手机号码,叫我一顿找。我解释,以前那个号码是小城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跟老张聊起小城,突然有一个很清晰的感觉,那便是这大半年来的波折以及更早远那几年的隐痛,都在这个冬天,悄无声息的沉淀了下来。而老张,他陪着我见证了一切。

这感觉叫我第一次对老张发生不舍,一路把他送到公车站,又坚持要陪他等公车。老张这才解释,他其实有开车过来,就停在我宿舍楼下。我脱口道,那你怎么不早说?同时脸红起来,因为意识到我们是同类。只是,同类也分很多类。这个微微有些发胖的老头——虽然老张不过三十五岁,属于很难叫人联想到恋爱的那一种。我们原路返回宿舍楼。老张问,要不要去办事处看看。我说,我得去自习。他又问几号放寒假,到时候他来接……我打断他说,不用。想是把话说得太坚决,老张不由得一愣。我赶紧补救,我寒假不打算回家,因为,要去云南旅游。老张说,他也不能回家,因为要留在办事处值班。

除夕夜里,我裹着棉被在宿舍玩电脑,老张的电话如期而至。老张问,在哪里玩呢?我答,丽江。老张问,好玩吗?我说,好热闹,很多人在这里过年。老张提醒注意安全,就要挂断电话。是我拦下了他,我说,我能不能过去找你?我不够爱老张。即使我顶着稀稀落落的鞭炮声找到办事处他的房间,即使他用电磁炉给我做出满满一桌家乡菜,即使当晚我们抱在了一起,心里始终清楚,我不够爱他。可是在那个寒冷的除夕夜,在茫然无知的十七岁,我误以为爱情仅仅就是一个依靠。

然而,我很快就开始后悔。宴请、应酬,是老张这个小小办事处主任的工作,没有固定作息时间是他的常态。时常在他的房间等到很晚,最后回来的只是一个对着马桶呕吐,然后倒地不起,鼾声如雷的人。我开始回避跟老张的见面,接连几个星期都不去找他。又因为难为情,担心伤害他,不愿主动开口提分手。老张会偷偷跑去边界饭店,我的拖延绝对是原因之一。我不恨老张,也没有责怪他的资格。

KK沉默。

我也沉默,可是,心里轻松了好多。

路边有警车经过,又在不远处停下。过来的交警是个和善老头,敲开车窗,看过KK证件,提醒我们赶紧开走。

KK仍呆坐着不动。

我忍不住催他赶快。

去哪?KK一脸茫然。

随便哪里都可以吗,那去学院天台好不好。

我们学院大楼建在学校地势最高处,因为位置得天独厚,大楼的天台成为学校热门景点。情侣们来这里约会,小文青来这里拍照,新闻系也常来这里练习采编录影。出于安全考虑,大楼安排了保安值守,锁住通往天台的小门。可每次总管不了多久,门锁就会给人撬开。

也不知道我们今天运气好不好,上不上得去?

KK闷声开车,不搭理我。

车到学院楼下。明明刚毕业一天,重回学校,已经失了理所当然的从容。我心虚的跟KK商量说辞,万一保安问话就说是进来借用自习室?再蹑手蹑脚溜进大厅,意外发现保安的桌子空着。赶紧搭电梯来到顶层,攀上通往天台的作业铁梯,一路都畅通无阻。

只是,KK逞能,非要让我先上,他在后面保护我。结果他自己却很紧张,刚攀上梯子就把手中饮料弄掉一瓶到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巨响。我们吓一大跳,也不敢回去找,咻咻爬过铁蹄,一推楼梯间的门,顺利来到天台。

借着手机的微光,可以看见前人带上来的泡沫垫、啤酒箱,还东倒西歪的留在原处。我们捡过来坐好。而此刻万籁俱静,凉风习习,原来城市的夏夜也可以这样清凉。

好舒服啊,我忍不住闭上眼睛享受。

给,KK递过来剩下的一瓶饮料。

我让他先喝。跑了这样一晚,大家都渴了。话刚出口,肩膀就轻轻挨了一下。这是KK别有用心的坚持。我赶紧接过饮料瓶,打开喝掉一口。

KK也马上拿过去喝一口。

喂,KK正色道,你是因为我说以前总在天台偷哭,才想要来这里的吧。

才不是,我给KK的话逗得笑起来。

那你来这里干嘛?

呃……借着夜色的掩护,我说出心里最后的秘密。毕业聚餐那晚,年级同学相约来这里看日出,我没有来。老张出事以后,我变得很害怕天台这样的地方。因为总忍不住回想,如果当时我有联系老张,他是不是就不会做傻事?

不要瞎想好吗!KK气得跳起来。你不要什么责任都往自己肩上抗。不该你抗,你也抗不起。

知道了。

要想就想想自己吃了多少苦头,就算你有责任,付出的代价也已经足够补偿。

不过……我还想说点什么。但脑子里一阵空白,又一阵千头万绪。针尖扎破血管的冰凉痛感,等待诊断结果的焦虑难安,深夜在火车站前的徘徊恍惚,也曾想过干脆一了百了,以及后来对住林老师的失声痛哭。

KK察觉到我的失态,安静蹲到我身后。

好了,都过去了,小七。

我点点头,抹干涕泪横流的脸。

咦,是不是在下雨?我分明感到有细小雨脚滴落。再摊开手掌仔细观察,还真是下雨了。我们赶紧起身躲进楼梯间。不一会,天台就变成了一片汪洋。

我们在一起怎么总是下雨?我带着重重鼻音,笑着抱怨。

没听过吗,下雨天、留客天。

要不我们回去吧?

你累了吗,你要是累了就到车里睡会,我还想等等。

等什么。

等日出。

下雨哪来的日出。

下雨也可能有日出。

可为什么要等?

那你为什么要去广西?

……

雨水匆匆来去,很快就止住了。与此同时,我们发现沉沉夜色也在消褪,天空换作铅灰,然后转蓝,蓝色又慢慢变薄,变白。难道真的会有日出?我们还迟疑着。一个不留神,太阳已倏忽跃出天际线。我们急忙冲出天台眺望。刚升起来的太阳毫不耀眼,仅是颠颠巍巍一个小点。而天上云层很厚,几乎马上就要把它遮蔽。但到底是日出了啊,太阳迅速、坚定的往上升。很快,第一缕阳光就透过云隙奔泻而出,即刻照亮了城市远处的楼群。那金灿灿的光芒还在迅速移动,一步一步朝我们走来。霎时间,我们已置身在绯红的朝霞里。

人生中错过很多,伤害别人也被伤害过的情感,最后都需要得到平复。我想到自己是落叶的无依,再想到自己是大树的无能为力。最后,我只能是擦干眼泪,感谢大树让我短暂休息,感谢落叶让我有所领悟,继续启程流浪的生命的旅人。

听见自己手机在响,我才意识到,心里默诵着昨晚在KK家所读书中的段落。而此刻的手机里,KK的来电,我接通了它。

小七,我许了个愿望,如果我们能看到今天的日出,你就会变得健康、快乐,我们也可以顺利的在一起。现在,你看、你看!

难以自抑,我再次落泪。可我究竟在哭些什么呢,心里明明充盈着快乐,确定无疑、巨大的、久违了的快乐。可还是管不住这恼人的泪水。原来真是这样,人在快乐的时候也会掉眼泪,而且会比悲伤来得更加汹涌。

好一会,我才慢慢缓过来。

小七?

KK,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就像心中早有答案,我不加思索,张嘴便开始倾述。只是,这些拗口、晦涩的话,我明明从未细想,我自己也是刚刚懂得。

疾病本身不可怕,但我还没有完全接受它。我曾经绝望,认定自己的人生再不会有好事发生。直到在边界饭店认识你,短短三天的相处,我突然有了好的预感。我知道,我会慢慢好起来的。否则,我们怎么会遇见清音寺的盛会,看见这奇迹一般的雨后日出。KK,如果可以,请再给些我时间。等我们确定情感。也等我的身心足够健康,才有资格与你相爱。

说来简直叫人羞愧、恼怒、吐出一口老血,我这边的深情剖白还没念完,突然,一声怒吼响彻云霄——干嘛呢!循声望去,只见保安大哥矗立身后,手持我们弄丢的饮料,横眉冷对,脸颊喷火,犀利的眼神几乎能把我们当场枪决。

我们赶紧起身,道歉,乖乖下楼。

时间已将近六点。KK刚发动车子,手机响起来。

电话里漏出阿姨熟悉的声音,怎么回事,电话一直没人接。赶紧赶紧,九点的面试。

小七,KK还没有挂断电话就回头叫我。小七,我考上了,昨晚那两个未接来电,原来是给我的面试通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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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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