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回南京的日子一切照旧,回家这几天虽然让刘舜行觉得心情有些沉重。可一回到南京,看到陈政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似乎一切又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刘舜行没有跟他说起回家的一切,陈政也没问。两个人似乎是有一种默契,又或者在彼此的心里都明白,这种感情在现实中的脆弱。也许不问不说,活在当下,就是最好的解脱与幸福。
八月,晚风阵阵,道路两旁的梧桐到了一年中最繁盛的季节。遮天蔽日的浓密绿叶,让晚上的道路两旁显得更为凉爽,似乎有了一整日梧桐叶的遮挡,连脚下的马路的温度都比别的地方低一些。接刘舜行下班在街上吃了晚饭之后,陈政与他并肩往家的方向走着。
有那么一瞬间,刘舜行想张嘴谈一谈以后和未来,可这种渴望消失的很快,仿佛两个人感情的存在已经很不容易,谈未来有些遥远,更有些为难。可到底心里打定了主意,要与眼前的这个人走下去,只是,可能在陈政的心里,未来会是个更加沉重的字眼。两个人嘻嘻哈哈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有一些渴望转瞬即逝,快到家的时候,陈政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刚还一路轻松的氛围,好像一瞬间因为陈政脸上僵住的表情而变得有些凝重。刘舜行不知道怎么了,或许这个电话对陈政来说很重要。看着陈政似乎是有些犹豫的样子一直看着手机屏幕,刘舜行识趣地小声问道:“快接吧,我回避一下。”陈政倒也很爽快,直接摆摆手说着不用,脸上的表情似乎有些愧疚和不忍。没再犹豫,很快地接起了电话。
刘舜行站在一边好像有点尴尬,这会儿自己回避也不是,站在这儿听着也好像不太好。好在陈政的电话打得很快,不到两分钟,陈政就挂上了。从头到尾也就只是肯定地“嗯”了几声作为回应。只是他脸上的表情越来越难看,好像有一些难以言说的不安与心痛在他心里正搅动翻滚着,刘舜行想张口问问发生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却迟迟问不出口。倒是陈政调整了一下情绪,很直接地告诉刘舜行:“我爷爷又住院了,我现在得去看他。”
刘舜行赶忙点头表示认同与安慰,嘴上轻声地说道:“应该没太大事儿吧,你也不用太担心,快去看看。”然后便在路边注意盯着来往的出租车,想拦一个空车让陈政快点赶到医院。陈政却突然用手拉住了刘舜行,刘舜行对这稍显亲密的动作感到有些诧异,陈政这会儿是怎么了,放在平时在大街上这种稍显亲密的动作他是绝对做不出来的。刘舜行一转脸,正好对上陈政的眼睛,他的眼神里有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软弱与乞求。刘舜行想问到底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可突然好像也明白了一切似的,不再追问,只是拦了辆出租车跟陈政一起去了医院。
一路上,在夜晚昏暗的出租车里,陈政的手一直紧紧地握着刘舜行,好像很害怕会发生什么似的。而刘舜行也没敢再问什么,他知道这一刻,想必陈政一定是很需要自己陪在他身边,不管是什么变故,自己只要安静地陪着他就好了。
电梯飞快上了军区医院的十七层,到病房走廊的时候,刘舜行才有些明白这边是特护病房,已经不是一般老百姓住的地方了。看上去人烟稀少,偶尔会有一两个来去匆匆的护士经过。刘舜行很识趣地在走廊长椅上坐下,然后就让陈政快去病房看看,眼睛一直盯着陈政的身影,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另一边的某间病房里。
来时已经听陈政说了,是脑溢血的老毛病,最近血压又有点上来,今天一发病就又住进了医院。刘舜行一边在心里安慰自己,陈政的爷爷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一边又稍显疑惑地想着,自己对陈政家里的情况还真的不怎么了解。
正低着头想着陈政,走廊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关门声,然后是两个急促的脚步声。刘舜行循声望去,陈政已经被一个穿着军装的人给提溜着走出来,那人像是陈政的长辈,看上去一脸威武不容侵犯,只是比陈政矮了很多,提溜着陈政的样子看上去有些滑稽。陈政低着头不说话,只是跟着那人往前走。
刘舜行猛地从长椅上站起来,想搞清楚发生了什么,却又觉得自己有些莫名其妙,眼睁睁看着陈政与那人进了消防楼梯,于是自己赶忙往前猫着步子靠近了些距离。在离消防楼梯不远的地方,假装若无其事地来看望病人,偷偷地靠墙站着,想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
却丝毫听不到陈政的声音,只有那个穿军装的长辈的怒吼。
“你个畜生还知道回家啊!”
“都三十岁了,反思这么多年,你以前干得荒唐事儿你还认识不到错误吗!”
“我们这个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刘舜行一头雾水,可又觉得自己似乎是听懂了一些。好一会儿,那个威严的皮鞋声嗒嗒嗒地走近,刘舜行一惊赶忙转过身往反方向走远。
那个晚上,刘舜行不知道在走廊徘徊了多少次,等了多久,直到再也忍不住担心,才匆忙地快步走到消防楼梯的位置,直到看到坐在楼梯上失魂落魄的陈政,一颗悬着的心才落了地。这里边比外面走廊暗了不少,刘舜行看不清陈政的脸,想张口说些什么,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费了很大力气把陈政从地上拉起来,然后两个人一路无话地进了电梯。
那个晚上,刘舜行第一次看见陈政的脸上有眼泪。
回到家的时候,甚至连灯都没开,他就一声不吭地进了卧室瘫倒在床上。刘舜行摸到他脸上额头上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潮湿的一片,便拿了瓶水轻声问陈政要不要喝口水。
咕咚咕咚灌了两大口,陈政便把剩下的半瓶水扔到了地上,轻轻抱住了刘舜行,两个人一起躺倒在床上。
“别担心,爷爷会没事的。年纪大了,难免要去几次医院。”刘舜行轻声地安慰道,虽然他也知道这件事情只是让陈政情绪如此绝望的导火索。那个穿着军装的男人说的话,才是真正刺痛陈政,让他感到害怕和不知所措的原因。但刘舜行到底是没敢问那个人是谁。
几句安慰,好像是没什么用,陈政始终是没有声音,只是手上抱着刘舜行的动作在一点点变得用力,生怕刘舜行会突然消失一样,刘舜行能感觉到,此刻陈政身上的疲惫与不安。
这样抱着很久,陈政突然开口说了话:“今天你看见的那个人是我爸。”
刘舜行猛地一惊,不太确定地轻声反问:“那个穿着军装的人吗?”
“嗯。”陈政的回答听不出什么情绪,而刘舜行似乎有点明白这一切。
“我的事情家里都知道了,从我军校毕业不服从分配那时候开始。我家里从我爷爷那辈就一直在部队当兵,我爷爷参加过解放战争,立过很多军功,得了很多勋章,小时候我就经常拿着爷爷和爸爸的军功章玩。小学三年级,我爸跟我妈离了婚,从那时候我就一直跟着我爸爸。家里都希望我以后也能当兵,成为一名光荣的军人,如果不是在军校碰见他,或许我现在早已经在部队成为一个年轻干部了。”陈政的声音听上去很冷静,刘舜行却有些隐隐的难过。
“这种事情当然不光彩,我爸觉得我把家里人的脸都丢光了,尤其是我不服从分配不愿意去部队这件事,让我跟家里彻底闹翻。那时候他也离开了我,多少次我都觉得活着很累。我一个人离开家,一个人在南京挣扎活下去,其间的难处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还好我爷爷从小就偏袒我,虽然知道我做的这些事情,还是选择包容我,”说到这儿的时候,陈政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他这一辈子见惯了生死,对很多事也都看得很开,爷爷告诉我,他小时候经历过很多苦难,深深觉得人活着,就得会成全自己。那时候我一个人在外边飘着,爷爷就偷偷把他的退休工资卡塞给我让我花,我才一个人坚持过了那段时间。后来跟家里有了缓和,我爸费了大力气让我有了现在的工作,可因为结婚不结婚这件事,又闹了不愉快,后来也就不管我了。”
陈政轻轻叹了口气:“从小我爸就不怎么管我,我一直都像个野孩子,只有爷爷最疼我。今天在病房看到爷爷,身上插着那么多管子,我心里特别难受。”
刘舜行突然就不知道自己该再说些什么,好像此刻陈政经历的一切,自己都有深刻的体会,只是,那种体会是那么的无奈,前阵子自己回到家,爸爸妈妈说的话,这一会儿又在刘舜行的脑子里回响了起来。好像无论自己和陈政做了什么决定,总都会是与这个世界相违背的。有人说,爱是一种责任,成长的意义就是去学会承担更多的责任,可我们到最后学会了爱家人,爱朋友,爱亲人,爱身边的一切,只是都忘了,怎么样爱自己,怎么样去倾听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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