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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毕业的那个夏季,刘舜行做过一个梦。那时候他一个人待在新公司狭小的宿舍,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整晚睡不好。晃晃悠悠的梦境,日光将一切照的刺眼又灼热,他就在一片旷野里奔走,看不见尽头,也找不到河流。梦醒的一刻,他看着自己身处的陌生环境,突然恍惚的觉得也许自己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就是这种无力感,两年后的这个初春,他一个人在南京就要到期的房子里,那样熟悉。
其实关于去留的问题,刘舜行觉得也并没有多么大的关系,好像这个世界那么大,在哪儿待着,对自己都是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只是这么多年以来,从小到大,刘舜行从来都没有一种归属感,似乎无论自己身处何方,不知所以地忙着什么事情,自己都还是一个人。因为自己喜欢同性的这层关系,这种孤独的感觉就更加的深入骨髓,慢慢长大成熟之后,甚至连与人交流的欲望都渐渐消失。
他突然想起自己似乎正变成之前自己看不起的那种人,孑然一身,慢慢老去,为生活而疲于奔命,再也不愿意耗费时间去相信和追寻,只会一点点的学着放纵和及时行乐。一如自己第一次去浴池的那一次,只是稍稍的犹疑,然后那种莫名的兴奋与放松便让自己再也找不到回头的路。
再看到手机上那条短信的时候,刘舜行才发现,那一条:“睡了吗?”已然是好几天前发来的了。而那个叫陈政的挺拔身影竟然在自己的脑海里再也无法记起模样,那张脸庞,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的回想,都记不起是什么样。
周五这天,刘舜行最后一次收拾了屋子,丢掉一些东西之后,房间已经显得空空荡荡,仿似自己刚搬进来的样子。他里里外外忙了一整天,好让自己不去想该何去何从的问题,可当黄昏的光照进窗户的时候,那一瞬间所有的怅然若失又都回来了,去还是留?刘舜行突然就觉得有些气馁。他多希望自己身边此刻能有一个人陪伴,不需要说话,就安静地陪在自己的身边,好让自己觉得自己跟这个世界还是真真正正连在一起的。
这个晚上,刘舜行还是没忍住去了浴池。
若说第一次是因为好奇,那这第二次去的理由到底是什么,连刘舜行自己都无法给自己一个满意合理的解释。可能是因为寂寞吧,但刘舜行又觉得不全是。毕竟一想到那个地方,刘舜行就会想到陈政这个名字。但又很难不把他当成一个陌生人,毕竟两个人之间除了有那一夜稍显荒唐奇幻的回忆之外,唯一还有的,也就只剩下那条静静躺在手机收件箱里的短信。
刘舜行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当初要留下一个联系方式,好像两个人并没有因为留下联系方式而发生什么联系。可到底心里还是有一丁点儿稍显尴尬的惦念,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想着,今晚他是不是也会在浴池,然后再一次碰上呢?
这样想着,刘舜行已经轻车熟路地来到了浴池门口。进到更衣室的时候,这几天来那种烦闷疲惫的心情好像一瞬间就都消失不见了,说不上是不是突然有了一种归属感,可那种和“同类”待在一起的感觉,让刘舜行暂时可以脱下伪装。
这是来浴池的第二次。
一切情绪都没有了第一次来时的那种紧张与好奇,刘舜行甚至已经学会了如何礼貌的拒绝别人的示好,如何微笑着与别人打招呼化解尴尬,他在更衣室偷偷搜罗了一圈,又去浴区冲了个澡,可是找了一溜够,都没有发现陈政的身影。心中有些不着痕迹的失落,想着或许他没来吧,然后就低着头踏进了休息区。
似乎一切还是第一次来的那个晚上一样,里面漆黑一片,轻声细语与呢喃喘息撩人心魂,像是个温柔乡,又像是世界某个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平时在现实世界中独当一面撑起一整个家庭的“男人”,在这里好像都变成了一头头被驯服的温柔野兽。
刘舜行觉得有点累,抬头找了一圈,瞅准一个空地儿准备去休息。刚迈开步子,一只有力又温柔的大手已经抓住了自己的手臂。黑暗中刘舜行看不清那人的样子,只是莫名觉得那温度与力道有些熟悉,心里患得患失地正不安,那人已经拉着他往休息区门口有光的地方去了。挺拔的身姿,不动声色,那个自己明明已经记不起的模样从黑暗中抽离映照在灯光下的时候,刘舜行还是一瞬间开心了起来,是陈政。
好像所有的情绪都从对视的这一刻开始没有了颜色,这是什么地方已经无所谓了,身边那些汲汲营营一脸欲望的陌生人也都无所谓了,自己所纠结的去留和未来也无所谓了,所有的困境与纠缠也都无所谓了。好像唯一有声音的就是他的眼睛,目光从瞳孔直照进人心里,久久地回荡;英挺的鼻子和坚毅的脸,就是给人一种孔武有力的感觉。让人恍惚的觉得,这一刻世界都变得柔软安定,没有什么再需要去苛责与恐惧。
但刘舜行也并没有表现出来,刘政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无法揣测他心底的情绪到底是什么模样,半晌,刘政脸上突然露出了微笑,于是刘舜行也毫无征兆的笑了起来。
两人在更衣室的长凳上坐了下来。像是两个孤单的孩子突然找到了投机的玩伴,欣喜与满足都写在了脸上。
“你经常来这种地方吗?”是刘舜行先开的口,那一个晚上的事情他没有提起,此刻他心里有无数个问题想问清楚,迫切地想知道关于眼前这个人的一切。对他的神秘,刘舜行好奇到了极点,虽然知道他也是茫茫人海一个浮沉随浪的普通人,可是刘舜行就是莫名觉得他不一般。是那种带着自以为是一厢情愿的认为。
陈政竟然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表情看上去没有嬉笑,好像是在认真的回答这个问题。这倒让刘舜行突然觉得自己有点自找没趣。还想开口问为什么他要经常来这种地方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好像并没有这个资格问。心里转瞬即逝划过了一丝失望。
“那次应该是你第一次来这种地方。”陈政接起话说道。
“那次”两个字让刘舜行突然有点紧张起来。正想狡辩自己也是这地方的熟客,陈政却又接着说:“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你。”这倒让刘舜行一下子就明白了原来陈政真的是这个地方的常客,看上去好像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你为什么喜欢来这种地方?”刘舜行终于是没忍住问了出来,语气里有莫名其妙的苛责,虽然很明显地在克制,但仍能听出带着一种情绪。
陈政倒是咧着嘴带着些轻蔑与无奈,笑得云淡风轻,随性地反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来这种地方?”
于是一切好像都变成了一个稍显荒诞讽刺的笑话。
刘舜行想解释,想争辩,想反驳,可是陈政的逻辑顺理成章。应该是吧,自己来这种的地方的一刻,心里某一些忽明忽暗的东西就已经全部熄灭了。就好像黎明前最黑暗那一段时间的街灯,悄无声息地灭掉,就只留下一片黑暗。
好像每个人都有无奈,刘舜行觉得或许他也有些什么不想说出来的痛楚,既是相遇在这种地方,又何必多问。
但两个人还是聊得很投机,刘舜行聊起大学里自己的一切,毕业之后工作的不容易,在南京这两年的孤独与挣扎,虽然身边人对于自己来说好像还仅仅只是个陌生人,但刘舜行却知道自己丝毫不需要防备。而陈政似乎没什么过多的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刘舜行讲个不停,随着他的情绪而欢欣或伤感,偶尔被勾起过去的回忆,便也只言片语地说上一些话。
陈政收起笑容,脸上又变成了一副看不出表情的样子,不知道是不是这浴池里本就雾蒙蒙的关系,刘舜行恍惚觉得陈政的眼睛像是蒙上了一层白茫茫的霜,变得有些缥缈,让人看不清楚。
“去我那儿吧,可以躺着安静地聊会儿天。”陈政突然冒出了这么一句话。
刘舜行的脑海里一瞬间涌现出无数数不清的想法,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想法都有,在自己的心里回响起各种各样的声音,可很快一切的嘈杂与摇摆不定都变成了一句坚定的“随他去吧。”
走出浴池的时候,时间好像倒回了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一番景象,街灯把一切都照成那一晚的样子,两人情不自禁之后从浴池出来,然后肚子饿了沿着街去找到一家鸭血粉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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