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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刘舜行都会几近偏执地回想,自己为什么会来到浴池那种地方。似乎这算是一个不着痕迹的微小转折,对于刘舜行来说,自己作为“同志”的一生,注定要被这个地方所改变。因着这个地方的污名,抑或是内里直白到让人恐惧的情欲。
刘舜行和陈政约好时间一起去看了房子,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房子顺理成章地租了下来。刘舜行要请陈政吃饭好好感谢他,陈政却非常客气地说着来日方长,以后就是邻居了。
周末的时候,陈政帮刘舜行搬了家。虽然刘舜行几次推脱自己并没有什么太多东西需要人帮忙搬,但陈政坚持要帮忙,刘舜行只好答应,但心里却有些欣喜又尴尬地想着,这份人情以后该怎么还。
春分之后的天似乎变长了,陈政把刘舜行最后一个行李箱搬到屋里的时候,夕阳的光线还有着温度,看了看时间已经是饭点了,刘舜行一边一遍遍地表示感谢让陈政赶紧去洗把脸,一边张罗着要跟陈政去外面吃点饭。
此刻陈政正弯着腰对着水龙头洗脸,他双手接满一捧水,将脸打湿,闭眼睁眼的间隙,洗手间窗户射进来的光影,将他脸庞上的水珠照的透亮。刘舜行站在门口,看着他洗脸的样子微微有点出神,那种刻意保持的距离与客气似乎消散的很快,一瞬间的亲近,让刘舜行恍惚觉得两个人已经认识很久了,不论干什么都有着一种莫名的默契。
陈政洗完脸直起身子,脸上都是水,他用手抹了两次,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似乎是在找毛巾,遍寻无果,便又轻轻地甩干手上的水。刘舜行觉得有点尴尬,刚搬完家屋子里正是凌乱一片,这会儿自己也找不到可以给他擦脸的毛巾,于是只愣愣地站在门口,两眼还是不曾从陈政的脸庞上移开,微微出神,丝毫没意味到自己或许站在门口堵着路了,一如第一次在浴池撞见的那样。陈政也没再迈开步子,两人面对面站立着,四目相对,刘舜行安静地盯着那张孔武有力的脸,看着水珠从他脸颊滑落,在夕阳的映照下反射出通红的光影。
水龙头似乎是没有拧紧,滴答滴答地滴着水,越来越慢,最后整个世界又重新恢复了宁静。
刘舜行觉得或许就是这一刻了,自己犹疑、追寻了很久的一刻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了。他安静地站在自己的面前,整个世界在自己的眼里一瞬间都被遗忘。
没有预兆,没有说明,没有声音,一切都是刚刚好的样子,陈政的眼睛里一片清澈,他突然往前靠近了一些,双手轻轻地环抱住刘舜行,刘舜行似乎也什么都知道的样子,轻轻闭上了眼睛,两个人吻在一起。
那天的晚饭,两个人吃的很开心,在小区路口一个小酒馆里,两个人坐在窗边角落,看着窗外的街灯被点亮,人群从熙熙攘攘到零零散散,两个人推杯换盏,像是多年没有再见面的知己故交,眼神里满是温柔,春天也似懂非懂地,慢慢将整个世界的温度都调高了。
陈政也似乎突然变了一个人,那晚酒桌上的他,不再是以往面无表情惜字如金地沉闷,刘舜行在他脸上看到了仿佛卸下一切伪装的那种轻松,他开怀地笑,低头微醺的温柔眼神,都让刘舜行觉得眼前的人更加真实,不再是只活在自己幻想中,或只存在情欲里的那个驱壳,他有血有肉,有自己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有自己的成长与故事,有自己的酸辛与遗憾。
他给刘舜行说了一个小故事,是他在军校读书的那几年,遇到的一个小战友。两人一见如故成为最好的朋友,却在那时候都懵懂无知,对于彼此那种模糊而难以定义的感情感到惶恐与挣扎,可又都不愿意离开对方。在最后毕业的时候各安天涯,说起来又是一段让人唏嘘的往事。
这是陈政第一次说起自己的故事,轻描淡写的几段描述,好像这些已经过去很多年的事情都不像是曾真切发生过在自己的生命里。刘舜行无法特别感同身受地理解陈政的感觉,但是有那么一个瞬间,刘舜行觉得一切都对了,自己似乎应该主动一点,上天给了这份缘分或是机会,而眼前这个人不管是相遇于何处,终究也只是芸芸众生中普通的一人,自己何苦非要精神洁癖作茧自缚,显然自己能去浴池那种地方,也许在别人看来自己也不会是什么单纯美好的人吧。
忘了是多久之前明白的道理,既然是选择成为了这种人,那就已经代表自己无法再独善其身,无论是迷茫无助地自甘堕落,抑或孤傲清高地孑然一身,终究是逃不开这个世界对自己的浸染,时间长了,大多也都殊途同归。
或许这种想法是有些消极的,可此刻眼前的人,除去让刘舜行心神不宁之外,更多的竟然是莫名让他感到安定。
酒足饭饱,两人走出了小酒馆。沿着马路像是刚遇见时候那样漫无边际地逛着。那种感觉很奇妙,很难去定义,可刘舜行分明觉得,两个人好像已经在一起生活了很多年。
刘舜行不再提起浴池,似乎此刻自己与陈政的联系已经跟浴池没什么关系了,虽然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内心纠结而复杂的情感,但刘舜行知道,自己的感情已经向他倾斜的很厉害了,不知道是该用喜欢,还是“爱”,莫名会觉得自己的感情很肤浅,可那种一切都刚刚好,内心悄然悸动的感觉,好像很多年都没有过了。
在跟陈政并肩往小区回的时候,刘舜行的心里一直在打鼓,想说服自己的轻率与冲动,可那种感情的萌生就是如此肆无忌惮,反而越压抑自己,它就翻滚的越汹涌。可自己也想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喜欢他?记得第一次在浴池见到他的时候,如果不是刚巧碰上,他开口跟自己说了第一句话,估计那个晚上自己应该也不会注意到他。那晚的放纵,以及在浴池外莫名一起吃了饭,这些好像都不能作为喜欢他的理由。可刘舜行又莫名地觉得,从第一次遇见,他对自己也应该是有一些好感的,不然为什么总有种感觉他一直想跟自己待在一起呢?帮自己联系房子,帮自己搬家,这些刘舜行都默默地记在心里,还有傍晚在洗手间门口那个动情的吻,刘舜行就是觉得,自己认为的一切都没错,所有的事情都刚刚好。
两人走回了小区,从道路两旁的树下经过,都低着头似乎在心里想着什么,温柔的晚风让人心神荡漾,也不知道从走到哪儿的时候开始,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说话了。刘舜行偷偷抬眼看了陈政一眼,他的脸上又看不出什么表情了,只是能感到情绪有些微妙的变化,侧脸看过去,眼神里还是刚刚在饭桌上那样的一片清澈,就好像这一刻的夜空,深蓝而明净。
没几步,两人已经走到了楼下,默契地都停住了脚步,面对面站着。稍许,陈政开了口:“谢谢请我吃饭,让你破费了。”有些客套的对白,却打破了两人之间稍显暧昧的尴尬。
刘舜行赶忙笑着回答道:“应该是我谢谢你,帮我联系好了租房的事情,还帮我搬家。”
“没什么,你不用放在心上。”说这话时,陈政突然像个天真的大男孩,摆摆手露出了羞涩的笑容,不知道是有些紧张还是难为情,不经意地用左手摸了摸下巴看上去短而扎手的胡茬。
刘舜行突然想靠近,轻轻地抱住他,可是在小区楼下似乎有些不太方便,心里这个想法只得无奈落空。两个人不肯移开对视的眼睛,似乎彼此的眼睛里都燃起了一丝光,带着点渴望与疲惫。这世界上,想必此刻已经没有比遇见更加美妙的事情了。
在心里忽明忽暗地挣扎了一会儿,虽然想起来此刻自己房间里正是一团乱,刘舜行还是鼓起勇气开口对陈政邀请道:“去楼上坐会儿吧。喝口水。”尽管刚讲完,刘舜行就觉得自己的这种话带着强烈的容易让人误会的“暗示”,可此刻刘舜行也突然什么都不在乎了。
陈政似乎对这突然的邀约有些没反应过来,楞了一下,眼里一闪而过一丝欢欣,可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了冷静与克制,没敢看刘舜行的眼睛,低声拒绝道:“就不上去了,明天还得上班,你快好好休息,明天上班不要迟到。”
刘舜行这才反应过来明天就是周一,被拒绝的尴尬让他想赶紧逃上楼,听到陈政的一番话,刘舜行的脸上瞬间烧起了温度,应了一声就赶忙道别转身上了楼。刚走进楼道却又听到身后那人喊住了自己。
刘舜行的心里突然就暖了起来,脚下的步伐很快就停在原地,转过身看到陈政的时候,他的脸上似乎满是欲言又止,如果此刻是白天,那他的脸也一定红了。虽然晚上戴着眼镜看不清楚,刘舜行却能莫名感到陈政脸上灼人的温度。
“晚安,好梦。”
半晌,那人才开口说了四个字。
可似乎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在两人之间蔓延,两个人心满意足地转身各自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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