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写这段过程的今天,我依然觉得委屈。于是,拨响了他的电话。他在打麻将,听我前言不搭后语抱怨,他一个劲儿“好了,好了”地搪塞,怕旁边人听见。等他打完麻将,第一时间拨通了我的电话,劈头盖脸一顿训斥。我嘻嘻笑着,接茬说刚才没说完的话。他并不真生气,只是怕被人听去了我的话,故意严厉。听我又再嘟囔过去的事,他不耐烦地说:“天底下就我这么一个傻子,让你玩得团团转。当时我就该坚持,就不会有今天。你这一天天,简直是破裤子缠腿,打个麻将都不消停。”我一听他还没完了,勃然变色,高声骂道:“你奶奶个腿儿地,你还有理了是不?”他听我冒了这句我们之间特有的粗话,嘿嘿嘿笑个没完。我说:“宝宝,其实你一点儿也不傻,就是特笨。”
(“奶奶个腿儿”是他对我惯用的亲昵骂法。其实不是“腿儿”,而是另一个特别肮脏的字母,为了写文不那么恶俗,污染大家的眼睛,顾用“腿儿”代替。这句话有段时间被他骂顺了口,好几次我都听他跟别人打电话的时候嘿嘿笑着骂了出去。等他挂了电话,我提醒他,他竟然不觉,听我说后恍然大悟,说:“没事儿,我能骂得出的都是关系不一般的,他高兴还来不及呢。”于是,我不得不给他上课:“你这人怎么越来越没品呢!这话是好话?最埋汰的骂人话里也能排个前三名!以后你可得注意点儿个人素质,要不以后你跟领导在一起说话说不定都能顺嘴儿溜达出去。”他听了只是笑,以后照溜达不误。东北人,大多习惯这种粗俗,不拘小节,很少有人在乎。有天他跟我汇报,说他一个朋友对他也顺嘴儿溜达出这么一句类似的话,看那样子,他还挺高兴……插了几句闲话,咱们言归正传。)
对爱情而言,他的的确确是个十足的笨蛋。
那晚睡到凌晨,我被一直在响的电话吵醒了。睁开眼,还没来及提醒自己正处噩梦之中的现实,便看到了电话屏幕上我设计的特殊字符。于是,昨天发生的一切轰然入脑,残酷着清晰。但一看到这个名字,我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是他。
电话上的时钟被彩色的来电覆没,窗帷透进的天色漆黑,断定不出几点。可是,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家里睡觉才是,怎么敢给我打电话?
想想昨晚,我本不想接。但看着彩屏一直跳跃,最终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你到哪了?”他轻轻地问了一句。
那是一句什么话?我恍惚间没能完全领会他的意思,所有感知全部集中在他的声音上。
那是一串怎样的声音?干涩,生硬,沙哑,瓮闷……犹如一只破瓢,摔在铺有棉被的水泥地上,跳跃着碎裂,将我的心瞬间刮刺得血肉模糊。
就是这句话,就是这种声音,历经多年,音犹在耳,成为我有生之年最怕听到响动之一。
“你怎么了?”刹那间,我了无睡意,浑身冰冷。
“没事儿,嗓子有点儿说不出来话。”他咳嗽了一声,像似要把卡在喉咙里的一块鱼骨头吐出来,“你到哪了?”他再问。那块顽固的鱼骨头依然卡在他的嗓子里。
“你到底怎么了?”我的声音失去了应有的力气,一如我的心,委顿着滴血。
“你个小兔崽子,你倒是睡的挺香……”他用嘶哑的声音骂我,尽管语气生硬,却早没了那份霸气,“我也不道怎地了,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一想你背着包进车站那样儿,一身一身汗往出冒。一点多好容易睡着了,没睡多大一会儿,呼啦一下就醒了,心搅糜烂地,就得出来坐着,从两点来钟一直坐到现在……想给你打电话,又怕吵醒你……你到哪了?”
听着他的话,我用手捂住嘴,深怕胸中呼啸的膨胀冲口而出,不知该惊讶,还是该惊喜,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那一刻,心疼以其完美的姿态呈现给了我,寂静的时空,人世间最黑暗的时刻,我仿佛听见一滴滴鲜血,顺着心尖曳落,打进汪洋,颤抖着漾开波涛汹涌,血红与苍白辉映,覆盖了我的整个世界。
“我觉着我可能要死了,身上没有一点劲儿……”他暗哑的嗓音,空旷在我耳边。
他这是潜意识抵抗极度伤心,精力在身体里耗尽的症状。
“你要是不愿意去,在你小妹儿那呆一天两天就回来吧。”他平静地说着,淡哑的嗓音依旧,“你说你这呼啦一下就没了……你就是块石头也在我怀里揣热乎了……一想你背着包可怜巴巴地自己走了,我这心呐……”他忽然停下来。我仿佛看到他伏着身,捂着胸口,止疼。“你到哪了?要不你也别去你小妹儿那了,等车一到站,你赶紧就去买票,回来得了。我有点挺不住了……”
他说得可怜,说得凄惶。我用力捂着嘴,早已经泣不成声。
“你别在家呆着了,去房子那看看,出来透透气儿,兴许能好点。”我忍着泪,心里充盈着巨大的喜悦。
他舍不得我。他舍不得我!
“天还没亮呢……五点多了,就快亮了。”他犹豫着。
“你去看看吧,房子里我给你留了不少东西,你去看看房子,就像看着我了,你就不会这么难受。”我鼓动着他。
“行吧,我洗洗脸,等出去可能天就亮了,正好昨天回来的晚,车停楼下了。先挂了吧。”他说着挂断了电话。
脸上的泪兀自淌着,可我却突然间高兴异常。
他是在乎我的,只是他以前不知道而已。
世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让人高兴的事呢?
39,谁给谁的“惊喜”——
其实,我之所以如此高兴,是因为在听到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就躺在那张承载了我们无数销魂爱欲的床上。
那天在车站,车票在我手里被汗水浸湿,攥成了一团歇斯底里的疼痛,我就那么哭着,挣扎着,矛盾着,无奈着,直到火车开动,远远从我视线里消失。我没有力气,更没有勇气踏上那列火车。我怕火车越走越远,我会控制不住自己跳车。
所以,我选择了回归。
从那时起,我已经意识到,这座城市长在了我的心里,每当想要走开,就会有一根无形中的线,牵扯着我心,疼痛中回拽。
我为什么要离开?这么大的城市,你过你的,我过我的,井水不犯河水。我为什么要离开奋斗了四年,洒下我太多汗水。留下我太多足迹的地方?我有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权利,尽管这里没有一个亲人……
这个决定无关耿宁。我是没有办法。这么多年,我几乎已经把自己逼进了死角,实在没有能力再逼迫自己迈出一步,踏上那列火车。
有时,自控到了极限,便不得不妥协。
我本来打算在那个房子里住一夜,然后早上给他发条短信,骗他说到了石家庄,再然后是换电话,租房,找工作,偷偷地过自己的生活。从来没曾想过,他会在那个时间给我打电话,用那样的声音说那样的话,并让我回来。这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而我是多么希望他做着一切,希望他说不要走!在车里,走进候车室,等在那个狂乱的候车大厅时……
他说你回来吧,我扛不住了……
这一句迟到的挽留,来得多么及时,它将整个已趋冰冷的世界瞬间捂热,将绝望变成了喜悦。
天渐渐微亮,挤进窗帘,将黑暗驱赶着四散,稍显暗淡的光一点点涂抹着暧昧迷离,于此般初冬时节,为这间空旷凄冷的小屋,画满了爱与温馨。
“我现在出来了。”“已经上车了。”“正往房子那开。”“不知怎地了,就给你打电话心里还能好受点儿,你也别睡了,陪我说话吧。”“你快到了吧?记着到了就去买回来的车票,实在不行你去问问有没有到沈阳的飞机……”
我默默淌着眼泪,不知是幸福还是心疼,一一答应着他。但我没告诉他我就在那所房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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