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土同志小说《张三李四》 - 第1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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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李四的母亲被放了回来,她一直不肯跟村支书划清界限,所以这几天里是受尽精神折磨,一下子就憔悴下来了,因为一直记挂着被监禁的村支书,经常一个人偷偷的哭,李四很是担心,于是跟学校请了长假,搬到母亲家里去了。张三的生产队长职位自然是丢了,又重新回到了为工分而挣扎的日子,还被派了个艰苦的工作–割草。

村子在过去一年里新挖了很多鱼塘,对草料的需求也迅速增加,村子里的草早被割完了,大家只好寻求向外发展,张三和母亲迫于生计也加入了外出割草的大军。母子两人从生产队里领了一条小船,每天凌晨四点起床,划着小船顺着小河一路流出西江,顺着涨潮的水势划到下游两岸的荒山或是江心的一些长满野草的小沙洲上割草,待到黄昏的时候再顺着退潮赶回村子,到生产队长那里登记完,再把草搬到鱼塘里,然后回家–已经是晚上10点了,挣扎着做好饭端上桌,母亲看着瘦得下巴尖尖眼睛大大的儿子,儿子望着头发花白皱纹渐多的母亲,相对无言,各自强压心里的难受低头吃饭。

吃完饭洗好澡回到床上,累了一整天的身心霎时松了下来,迷迷糊糊就睡着了。睡到半夜被隐约的狗吠声吵醒,突然觉得好像有点不妥,想来想去记不起到底是哪里不妥了,翻了两个身,手碰到旁边空着的枕头,突然想起来了,原来是少了一个李四!李四搬回去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彼此都有各自需要奔忙的事情,一时也顾不上见面了。不知道他现在好不好呢?张三想,也该去看看他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不用开工,张三早早起来梳洗完毕就出发了,李四走的时候把单车骑走了,张三只好步行前往。走到半路忽然听得天空中一阵闷响,开春的第一场雨纷纷扬扬飘了下来,春雨如丝,无声润物。张三加快脚步向前跑,雨丝迎面吹过来,吸到肺腑里一阵清凉,一路跑下来居然也不觉得燥热。

来到李四家门口的时候刚好碰到准备出门的李四,两人惊愕地对望一眼,李四露出惊喜的笑容来,

“呵呵,什么风把你吹来了?下雨天出门也不带伞啊?真笨!”

张三闻言下意识地望望自己的衣服,早被雨水打得斑斑点点了,李四笑着把张三拉进屋子里让他换上自己的衣服,又用毛巾帮他把头发擦干。张三问李四刚才出门是想去哪里,李四的笑容不见了,纳纳地说是要去接干爹了。张三记得当天看到村支书被打得不轻,怕李四看到他会太激动,于是跟着一起去了。

村支书是少年得志,多年来在村中也算是个大人物,从小小的生产队长一直爬到村支书宝座,些微的手段是免不了的,得罪的人自然也不少,天天盯着暗暗恨着等他掉下来的人到处都是。想归想,敢动手的人却是凤毛麟角,当然也不是没有,例如地位跟他差不多的民兵队长就是行动得最明显的一位。

两人明争暗斗了许多年,党羽众多的民兵队长收集了大堆鸡毛蒜皮的小辫子,还挖出了村支书死去的老爹居然曾经参加过国民党的抗日战争,完了!管你打的什么仗,参加过国民党就是反革命!一次开会说错的一两句话成了导火线,不到一天,叱咤多时的村支书从半天里重重地摔了下来,永世不得翻身。

黑漆漆的笼牢大门洞开,张三李四看到村支书的时候直以为自己是认错人了,哪里是自己平时熟悉的那个意气风发的人?面前的只是一个骨瘦如柴形容枯槁衣衫褴褛胡子头发乱成一气趴在地上发抖的半鬼,确凿地说是像鬼多于像人了。

骤见光明,村支书连忙支起手挡住双眼,李四蹲在他身边轻轻地说干爹,是我啊,我现在来接你回去。良久没有反应,李四又说了一遍,村支书颤巍巍地把手挪开一点打量李四一阵,木然的眼珠泛着干涩的光,喉头咕哝一下发不出声音来,定睛看了李四一阵,突然一手伸过来死命抓住李四的手,嘴里嘶哑地发出啊啊的声音。

李四的鼻子一酸,回头招呼张三过来,两人一左一右架起村支书走出门去,小心地扶他坐到单车后座上,张三用手扶着他,李四在前面推车,一路走回去。

车子经过小学,围墙上赫然贴着几张大字报,其中醒目的一张正是李四要和村支书划清界限的宣言,被雨水打湿,上面的墨迹有点化开了,条条黑线从清秀的大字上挂下来,血迹斑斑,深深刺激着三人的视线。

张三只觉得村支书的身体猛地一晃,幸亏他扶得够稳,不然一定掉地上去了,李四的头也垂得低低的,张三当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咳嗽了两声,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对村支书说:“那个…大字报是我写了瞒着李四贴出来的,呵呵。”顿了一下又玩笑地加上一句“李四的字那么丑,一看就知道不是他写的啦!呵呵呵!”一片静默,张三都觉着自己笑得太锋利了,只好收声低头继续赶路。

回到家门口,李四的母亲紧张地迎了出来,一见着重伤的丈夫眼泪就忍不住泉涌而出,张三李四把村支书扶到房间里轻轻放在床上,李四母亲端进一盆热水,李四帮干爹解开钮扣想把他的衣服脱掉,只翻开一点点就脱不下去了,各种伤口流出的血早把衣服粘得紧紧的,也幸亏是在春天,伤口没有感染,只是结痂的时候把衣服也结住了。

李四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母亲走过来,把湿毛巾隔着衣服按在伤口粘住的地方,衣服湿水以后终于和身体分了开来。一点点地剥下衣服,众人只看到瘦得骨节突出的身体,里面包裹着的是一副饱受摧残的灵魂,灵魂的主人紧闭双眼,眼泪一丝丝地渗出来–何等的落魄!张三突然想起多年前自己的父母被批斗的时候每次都是由这位村支书大声而无情地宣读罪状的,如今….什么仇都报了吧!是不是,所有做过错事的人都会有报应?

…..

打理好床上的伤者,三个人心情沉重地走出房间,李四的母亲对张三说我已经把小辉送你家去了,麻烦你们帮忙照顾几天,等他爸爸的身体好一点我就去接他回来。张三说伯母你放心吧,我们会看好他的。

李四的母亲下厨房做饭去了,李四默然看了张三一眼,也不招呼,径自走出了家门,张三站在原地愣了一阵,抬步跟了出去。

门外依然是一丝丝一点点的春雨在洒着,灰灰的天,空空的村路,两旁新种的甘蔗绿得不像真的。一前一后两个人慢慢走在路上,中间隔着有10米的距离。走在后面的人抬头,视野里只剩前面那个身影,是前所未有的孤单,凄凉,脆弱,他不停地走着,隔着一段距离,朦胧中仿佛就要融化在雨幕里了。

各种情愫撞入胸口,张三紧张得要叫出来了,心在一点一点地收缩,收缩,莫名的痛楚让他下意识伸出拳头用力捂住胸口,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快要消失了,快要消失了,要把他追回来…张三跑了起来,十米的距离长得让人害怕,张三气喘得快跑不动了,心跳的声音占据了全部的听觉。

终于靠近了,追到了,看清楚了–李四转过身来,慢慢张开双手,张三一下子就撞了进去。

酝酿了天长地久,爆发起来却只是一霎的电光火石。洒落在荒原的无名种子,受着这场春雨的恩泽,在一瞬间生根发芽,吸着绝望的养分,迅速长成参天大树,开出了艳丽的花朵,名字,依然是绝望。

很想,很想,把全部的关心都给他,把全部的温暖都给他,把全部的大力的拥抱都给他,把我能给的一切全部统统都给他。

很想,很想,得到他的全部关心,得到他的全部温暖,得到他的全部拥抱,把他揉成一块填进我空虚的心脏。

时间定格在那个细雨的春日,17岁的李四和16岁的张三拥抱在无人的乡村小路上,唇舌疯狂地吮吸着对方的绝望,同时无情地把自己的绝望传给对方,渗尽全力的两双手狠狠勒住对方的身体,直要把对方掐进自己的灵魂里去。

一双燕子剪着尾巴低低掠过,停在不远处的河边青葱草地上,细语呢喃,晗起点点春泥,很快又消失在迷朦的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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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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