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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三所在的那个班是由一些情况和他差不多的旁听生和几个无心向学的小混混组成的,学习风气自然是差得不能再差,所以张三的存在就像是草地上的一棵大树一般瞩目。成绩永远第一,上课认真听讲,功课好,不闹事也不无故旷课,这种学生是千古以来老师们的梦想,张三就是这么一个宝贝,老师们高兴得不得了,不顾他只是一个旁听生的身份,班长中队长什么的封号一个个地往他身上套,无论到哪个班上课都要拿出他来夸奖一番,号召大家向他学习,听在李四和韩峻这两个死党的耳中自然是万分的自豪,好像表扬的是自己似的,见面的时候却是一人一拳打在张三肩上,
“死小子!大家都一起玩一起读书,凭什么你要好我们那么多啊?!”
“呵呵,我乃文曲星降世,自然不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可比的!”张三得意非凡。
“看来只有你是读书的料了…”韩峻看着张三若有所思地说。
放学后韩峻把张三李四带到自己家里去,从他父亲的床底下拉出一个老旧的木箱子来,
“张三,这个就送给你了!”
“是什么来的?” 张三疑惑地打开箱子,全是书页泛黄的线装书,铺在面上的是一本《论语》,一本《聊斋》还有《三国演义》。
“是我爷爷留下来的,”韩峻说,“反正我又不喜欢读书,就送给你啦!”
“啊?是你爷爷的遗物啊?”张三有点迟疑。
“哎呀!有什么所谓啊!给你就给你啦!早晚被人翻到了还不是要烧掉,干脆给了你还不算浪费。”
韩峻红着脸把箱子推到张三面前。
“不行啊,我妈说…”张三还在推辞,眼睛却依依不舍地看着满箱的书。
“你就拿去嘛!老是婆婆妈妈的!”李四也在旁边帮着说服。
“哦~那谢谢咯!”张三高兴地收下这礼物。又是反孔又是除四旧,这些书能幸存到今天已是难能可贵,不要的话恐怕以后也难再找到一本了。
张三李四把书包里的教科书拿出来暂放韩峻家里,再把这些旧书放进书包里,用了几天才全部走私回家。此后张三一有空就躲在房间里看书,李四和韩峻一有时间就抓住他追问,
“喂!那个程咬金劫了皇纲后又怎么样了?”
“还有还有,岳飞被十二道金牌召回去后是不是就死了?”
“呵呵,欲知后事如何……”张三无辜地拖长语气,“啊~我要做饭了….”说完就起身准备出去。
“先别急!说完我就帮你做饭!”李四一手拉住他。
“可是…我还要扫地、洗碗、烧水…哎哟…真是忙死我咯~~”张三眨着眼睛做一副想哭的样子。
“你!!!!”李四韩峻气得抖着手指戳他脑袋,又不争气地败在自己的好奇心上,
“我们都帮你做了,你就乖乖快点告诉我们吧!”两个爱听故事又不爱看书的高个子齐声向那个会讲故事又不想做家务的小个子求饶。
“呵呵,是你们自己说的,不要反悔啊!”张三胜利大笑,用手捋一下下巴做个说书人的模样,摇头晃脑地开讲:
“前文再续书接上一回,话说那个宋高宗听信了奸臣秦桧的谗言,连发十二道金牌把岳飞召回了京城….”
……为什么经典的故事可以一直流传?因为每个时代都有像张三和像李四韩峻那样的人呀~
…..
那年的秋天张三家里出了件大事。
这个张三的家指的是他父亲的家。张三的父亲本是抗日英雄,解放后却因为祖上是地主而受累,不久就被打上地主的名号,早年又被充公了田地和房子,带着两个老婆和12个儿女住在两间茅屋里,又因为和张三的母亲感情一向淡薄,所以一直不怎么理会他们母子俩人,久而久之居然互相形同陌路了。
张三的父亲负责看守生产队的养蚕室,平日无聊的时候喜欢跟旁人讲讲抗日时期自己的英雄事迹,还拿出那张抗日英雄的证书以作证明,有兴趣的人会拿过来看看顺便聊两句,没兴趣的人鄙夷地哼一声说你这地主还好意思跟人说自己是抗日英雄?党和人民的力量那么强大,还用得着你这地主去抗日么?!无论善意恶意他倒也并不理会,空闲的时候仍是喜欢拿出那张证书来跟人家诉说当年勇。
日子一直这样过着,也算是与世无争,直到某天飞来横祸。
却说村里本来就有几个游手好闲的无赖,平日里最喜欢作些小偷小摸的事情,大家都想着各扫门前雪,不敢去招惹他们。那天晚上一个无赖在生产队里偷了一只鸡,离开的时候不小心被夜间巡逻的民兵看到了,一直追在后面,作贼的人逃来逃去逃到养蚕室前,趁民兵还没追到就把鸡绑在张三父亲的门上然后跑了。可怜睡梦中的张三的父亲还没清楚发生了什么就成了偷鸡贼。
“真的不是我偷的!我是抗日英雄,怎么会做这种事情呢?!”他一再重复申辩着,当然,身份决定一切,地主说的话是不会有人相信的。大家也不是不明白他其实应该是无辜的,但罪证确凿,加上大家都觉得万恶的地主做出这样的事情来也不算奇怪,更何况,如果说鸡不是他偷的话,那么再追究起来赖到自己身上怎么办?人人自危,他倒霉比自己倒霉好!于是众口一致咬定说亲眼看到了偷鸡的人就是他。
无辜的人说哑了喉咙还是没有人理会,最后他把心一横说这鸡是我自己养的!
“哦?你自己养的?”民兵队长不怀好意地笑,“生产队明文规定了不能私自饲养这资本主义尾巴,你不是没听过吧?”两句话又给他添上一条走资派的罪名,而先前的罪名却并没有消去。
批斗会第二天早早就开了。众民兵威风凛凛地押着奄奄一息的犯人,村支书照例是大声宣读了一长串的罪名,然后又是一番拳打脚踢,台上那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时倒在地上不能动弹。张三站在台下看着自己的父亲这样被打,虽说并没受到过多少父亲的关爱,虽说没有母亲挨批的时候那么难受,但毕竟血浓于水,读过两本圣贤书的他还是懂的,心中免不了阵阵作痛起来。
批斗完一轮后,村支书一个个把相关的亲属叫到台上问话。
“我们不认识这个卑鄙无耻的走资派!我们要和他划清界线!”张三的大妈说。
其后张三的二妈和其他的兄弟姐妹也说了类似的话,然后就轮到张三母子上台了。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村支书问道。
“没有!我们不认识他,我们要和他划清界线!”张三的母亲平静地说。
“好!那你呢?”村支书望着张三问。
“….我…”张三艰难地开口。
“他也和我一样,跟那个偷鸡的走资派划清界线!”母亲快快地加上一句,大力握住张三的手,痛得张三快要叫出来。
终于回到台下,批斗结束了,张三的父亲被挂上写满罪名的牌子押到各处游街示众。张三望着队伍远去,终于忍不住用力甩开母亲的手哭起来。
“傻孩子,我也是没办法啊!”母亲叹着气拍拍他肩膀低声说:“你以后就会明白了,在这种时势,就算出事的是我你父亲也是会这样做的……”
张三低头不说话,他也知道母亲的话没错,只是尚属稚嫩的心灵仍是被划过一刀,成熟的代价总是伤害。
当天夜里张三的父亲上吊死在养蚕室里,死状凄惨,手中仍是握着那张抗日英雄的证书。丧事也是草草完成,张三的大哥用床板钉成一个简陋的棺材把父亲放进去,和几个兄弟合力抬着送上山埋掉就算了。
送葬的队伍经过村路,家家闻风闭户。又多了一个屈死的冤魂了,大家心中的愧疚也添了一分,但冤魂也不止这一个,愧疚也不止这一分,大家能做的也只是装作不闻不问,任凭时间把自己变得更加麻木。
张三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后,从头到尾没有哭也没有说话。
父亲的死对自己的实际生活并没什么影响,自己的世界却是从此不再完整了。
丧礼结束后大家又回到正常的生活,张三母子俩也从来不提此事。只是往后的几十年里,偶尔的午夜梦回,张三会站在批斗的台上对父亲说“爸,我知道你是冤枉的,让我替你挨打吧….”然后铺天盖地的拳脚一起落在了自己的身上,真的很痛很痛…..梦醒后张三苦笑着想,自己一直在做这个梦是因为父亲的怨念在惩罚着自己吧!不知道其他人会不会也做着一样的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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