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霆 (57)
我们在法医鉴定中心长长的楼梯走廊里坐了很久,才见到那个开会回来的法医官。也许做这个行当的关系吧,那位不到四十岁的法医官,看上去没有任何表情,似乎也从来就没有过表情。康司令把一个盖着鲜红公章的证明交给法医官,法医官签了字,才领着我们到走廊另一个尽头的“太平间”。我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太平间”三个字,我就揪心地难受。是不是不管什么人,哪怕他惊天动地、轰轰烈烈、丰功伟绩、多才多艺,哪怕他再完美、再成功、再卓越,到了这里都会显得毫无意义?这里只有寂静,令人发悚的寂静。好象尘世间的一切,都沉淀或者凝固在这里了,所有的是非曲直、恩恩怨怨到这里都既往不纠了。也许这就是“太平”的真实涵义和确切诠解?如果这就是太平的话,我宁肯永远都不要太平!不管是挫折还是沉沦,只要能和墓霆在一起,永不分离,就心满意足、无欲无求了。慕霆原本应该和我在家里快乐的享受生活,可他却僵硬冰冷的躺在这里。就在那沉重的大铁门轰隆一声打开的一瞬间,我想起了初夏时分,在上海的收容所门外和霆相遇的情景。那扇门打开的时候,我见到的是一个虽然狼狈疲倦、但却活生生的慕霆,而此时这扇门打开,我还能见到什么?
伤感来得太快,我还没有来得及掩住嘴,就哭出声音来。我自己的哭声,自己都觉得非常奇怪。那“嗷”然一声,显得是那么无助和凄惨,甚至有些让人毛骨悚然。跟在我身后的谷洪涛很自然地把我揽入怀中,使我感到一丝支持和安慰。那位法医官在入口的桌子上拿了一张卡片,用圆珠笔随便划拉了几下,又从抽屉里找了一枚很小的三角形的公章,印上了一个很不清晰的图形。然后就带我们走到另一扇小铁门外。打开门,我们进到房间里。法医官把所有的日光灯管全打开了。屋里的光线其实并不暗,但是所有的日光灯同时亮起,给了那间冰冷的房间些许生气。其实房间很大,右手边是从上到下一个很大的冷冻柜。上面开了很多小门,类似公共浴室里存放个人物品和衣物的橱柜。只不过这里全部是那种灰不灰、白不白的死亡色调。
那位法医官核对了一下姓名和编号,打开了中部最下面的一个门,往外一拉。那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抽屉,拉开之后,就是一个人蒙了白色的单子,静静地躺在那里。那位法医官一边向外屋走,一边说道:“你们快一点,遗体必须要保存好,在外面久了不利于保存。”我们四个人,谁也没有去道一声谢,谁也没有说一句话。也许是气氛和情景,大家都说不出话来了。我看着从抽屉里不断外溢的冷气,和惨白的布单子,心如刀绞。位置又是这么低,我走过去,还是必须跪在地上。我死死盯着霆隐藏在布单子下面的面部和身体,回过头来看看那个窄小的抽屉口,根本无法控制自己,呜呜地哭着。霆睡觉属于那种很不老实的人,在梦中乱滚乱动,拳打脚踢的。而现在,在这么狭窄的空间里,他却一动不动了。我伸出手去想揭开单子,但是伸了几次都没勇气。还是小春,跪在了霆的另外一侧,把那方覆盖在霆身上的单子揭开了。那熟悉的面容又一次出现在我的面前,那是霆,我的爱人。霆的脸不再转向一侧,而是正面朝着天花板。眼睛已经闭上,脸上干净多了,嘴巴也和上了。也许是冷藏的缘故,霆的皮肤显得特别细腻,更加冰清玉洁。我伸出手去理了理霆有点杂乱的头发和眉毛。
小春突然好像发现了什么,一下子把整个单子全部掀开了。我被惊得目瞪口呆了!原来霆的身上竟然一丝不挂,全身赤裸。而且在霆的腹部有一个纵向划开的巨大刀口。霆的肘和腕显然都是被生硬地打软了,才放得如此平直。我象是被什么突如其来的巨大声音震懵了,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像在那一瞬间失去了记忆和思维。也许过了有一会儿,我才感觉到脑子里好像在痉挛,在抽筋儿?我伸手握住霆的手,霆的手是那么坚硬冰凉。我茫然极了,抬起头来问小春:“为什么?干吗要这样儿?”说完这句话,我才感觉到自己仍然活着。手心里是霆身体冰凉的感觉,大脑里却觉得霆会睁开眼睛,看看我,跟我说说话。看着霆的脸和腹部的刀口,还有被打折之后放平的四肢,我简直心如刀绞。我低下头去靠在霆的耳边,特别认真地问霆:“冷吗?”我摸着霆被打折的肘,“疼不疼?他们打你了?”我又摸着覆了保鲜膜的伤口,“这儿疼吗?你别不说话,别害怕。你告诉我,你不喜欢这儿,对不对?我们回家,回北京,就我们两个,远走高飞,自己过。”我一边说,一边流眼泪,一边在点头微笑。我想让霆看见我在关心他,在思念他;想让他看见我的笑容,想让他知道看见他我有多开心……
小春突然歇斯底里地使尽了全身的力气高声大喊:“有人吗?来人呀!”那个法医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脸色铁青、神色慌张,跌跌撞撞跑进来,还差点被地板滑倒。看见我们四个人围着霆两跪两立,非常奇怪:“怎么了?”小春已经泣不成声,谷洪涛蹲下来,搂住小春的肩膀。小春呜咽着说:“你们为什么把他的肚子切开?为什么这样对待他?”那个法医官走过来:“我们初步鉴定死者是中毒身亡的,但具体是什么有毒物质导致的,我们要从死者胃里的残留物中取样,检验分析之后才能得出结论。这种意外死亡的尸检很正常。”我站起来,看着那位法医官,听着他把霆称为“死者”,把宰割霆说成“尸检”,根本无法接受。我问那位法医官:“检验完了吗?我们可以把他带走吗?”那位法医官苦笑了一下:“不可能的,我们刚刚给他做了个切口,就开会去了。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的胃切开取样,也没有做进一步的检查。就算《尸检报告》出来了,你们也必须和殡葬部门联系好,由他们来专人把死者遗体接到殡仪馆去处理。你们怎么带走?几个人抬着他上街?你们的心情我理解,但是这不可能。对了,他身上的衣物都检验过了。有一些贵重物品你们谁是亲属,办个手续领一下。”
我还是看着法医官追问:“你们有没有什么结论?他到底怎么走的?”说到这,我又哭了。法医官有些不耐烦了:“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从现在现场勘查的资料和我们掌握的情况来看,他是服毒自杀的。什么毒物尚待检验。但可以肯定的是这种毒物给死者带来剧痛。因为剧痛难忍,死者咬破了舌头,从床上滚落下来,挣扎中踢碎了镜子,手指甲的脱落也是因为剧痛难忍,到处乱抓造成的。基本上可以排除他杀可能。”我听着法医官的推论和描述,心惊肉跳,阵阵晕眩。半天才反应过来:“排除了他杀可能,是意料中的事情。他离开我,就是抱定了要死的决心。可他为什么对自己这么残忍?”我突然间想到,他们还要把霆的内脏剖开。这使我浑身颤栗,简直无法想象。我看着法医官一边摇头一边哭诉:“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你们就别折腾他了!他已经这么痛苦了,你们干吗还要折磨他?”我顾不得许多,跪在地上给那个法医官磕头:“求求你们了,放过他吧!我真的求求你们了!给他一点完整吧!难道你们要把他切碎了吗?还不如杀了我啊!……”
我被架出了太平间,就在那个阴暗狭长的大走廊里,扑在康司令的怀中完全放开了,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回宾馆的车上,小春交给我一个牛皮纸的资料袋,对我说:“那个法医同意跟队长请示一下,如果队长同意了,尸检就可以不继续进行了。”我很出乎意料:“能行吗?”小春摇摇头,叹了口气:“谁知道?据那位法医说可能他们最近也经费紧张吧,如果案情已经清楚,也就算了。”我没说话,打开那个牛皮纸的资料袋,才知道那是霆临走的时候戴在身上的首饰。其中有那枚钻戒,有霆平时最喜欢的特别另类的白金耳环,还有一条特别细的金黄色项链,我从来没见霆戴过。
第二天,我们接到电话,告知我们霆的死不立案,让我们尽快处理后事。我们来到霆的家,看着那间房子,霆最后离开的地方,看着那墙上的“全家福”和刚刚挂过孙阿姨遗像的墙,我总觉得心里压了一块大石头,让我喘不上气来。霆在离开之前,把一切都收拾得很到位。甚至连洗完澡的沐浴露的瓶口也擦得干干净净。打开霆的衣柜,孙阿姨和霆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就连霆换下来的衣服鞋袜也都收拾得很有条理,也许是来不及洗干净了。我取出来霆在北京上车时候的黑色套装,小春他们几个都觉得应该尊重霆的选择,就把这身衣服给霆穿上。没有别的原因,因为他喜欢。我拒绝了。因为这是霆离开我时最后穿的衣服,所以我决定要自己留起来。我们按照尺寸和式样,托谷洪涛和小春去杭州买来。我们想不出来霆的追悼会该怎么开,谁也没有经历过。而孙阿姨单位里的人,都因为霆的自杀而害怕摊上干系,没有人敢来看一下霆的家。即便我们举行一个什么仪式,也不会有人来参加的。但是把霆直接送去火化,我又实在于心不忍。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折中:在火葬场的遗体告别室,我们几个人给霆举行一个简短的仪式。
我忽然明白了,古时候人们会把亲人的棺木放在家中守灵,确实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难以割舍的感情出发,最后才约定成俗的惯例。我不敢想象霆要被放在炉子里烧成灰!虽然我明白霆已经离开我了,但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我觉得只要不把霆烧掉,也许霆就会有一天好像从梦中醒过来。一旦把霆烧掉,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就连想看看他,也不可能了。虽然霆的身体发生了变化,但在我看来霆始终只是睡着了。在法医检验的临时太平间里,看到霆规规矩矩地躺着,一丝不挂地睡在冷藏柜里,我就感到内心一种酸酸的痛楚。我觉得霆会感觉到冷,会因为赤身露体而害羞,会因为被打断的关节和切开的刀口而疼痛。总之,霆在我看来根本不可能死!他怎么可能是死掉了呢?他就是累了,嫌我烦了,想休息一下,才这样恶作剧的。也许他想我了,再想回来,却找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因为我把他烧掉了。所以我不敢想象我会看着霆的身体被送进炉子里去!我根本就无法接受,而且有一种自责的感觉。同时,我感觉霆的照片始终是平面的,是假的。只有那个身体才是真的。我觉得霆现在一个人躺在冷藏柜里,一定会感觉到孤独,一定会思念我,希望我的陪伴。可我却不能去陪着他,只能虚伪地对着他的照片哭泣。我总觉得我需要和霆单独在一起的时间,哪怕一天、一下午、一个小时也好!但是一切都不能听我的,一切都是该死的“规矩”和“制度”!没有一点人情味的“规矩”和“制度”!如果是我自己作决定,我宁肯守着霆,就象在大山深处看着傍晚的火烧云慢慢消失一样,看着他的容颜一点点褪去,哪怕是腐烂和风化,我也要注视着他,直到自己也死去!……
康司令陪着我去刑警队领回霆留给我的那封信。把那封信接到手里,我突然感觉霆在对我说话,但却是最后一次说话。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有霆的声音和消息。我要认真地对待,仔细地读解。我必须珍惜和霆最后一次沟通的机会。所以我没有当时就打开它。一直等到中午,回到酒店之后才打开那封信。我很惊讶,霆竟然写了整整四张信纸。仔细看的时候才知道,有一张信纸上面重复地写满了三个字:“我爱你”。看见那张纸上霆依然娟秀的笔迹,我好像看见霆那迷人的眼神和笑容。我把那张印花信纸放在鼻尖上闻了闻,然后又在脸上贴了贴,似乎那样就可以感受到霆的存在了似的。我展开其它的信纸,开始读这封霆给我留下的最后消息。
“亲爱的:请相信我依然深爱着你!象我们理想的那样,把爱情作为信仰。很庆幸的是,我已经将它坚持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离开你的那天,我看到了你失去我的惊惶失措,我也可以想象这几天你一定不好过。但是我别无选择,我必须要给你一个交待。我不能容忍我对你的玷污和威胁。这就象是一个安装在自己爱人身边的定时炸弹,如果不排除和引爆它,就会把你也炸得粉身碎骨。我曾经对你说过,我现在什么都没有,只剩下你了。也许是我命不好,在这世界上所有的亲人都离我而去;但也许真的是上天的照顾,我还有你。但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对是错,是福是祸?我越是爱你,就越想保护你,越想占有你。这两种冲动都使我难以自拔。自从被孟宪明控制之后,SM中经常会流血。我始终怀疑自己会感染这种可怕的疾病。只是我无法启齿向你说明,更无法去面对。我做过三次检查,结果是一样的。我不服,为什么我就这么倒霉?但是还是要面对,现实就是现实,没有侥幸、没有平衡、没有戏剧性。麟哥说的那种恐怖的诅咒在我身上应验了,虽然每个人都会遇到不同的情况,但结果都是死亡。我知道,此时我再怎么表白我热爱生活,希望获得生存的机会,都是无济于事的。从接到每一张化验单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不再拥有未来,我只能认命了。”
“当然,这种病不会马上就死人。可是我不知道这样拖下去会有什么结果?你虽然不是顶级的漂亮,但在我眼里你确实是最美丽的。这是什么?缘分吗?面对你善良的心地、坦白的眼神、炽烈的热情、青春的肉体,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无法抗拒你每一个眼神和话语的诱惑。说实话,和你坐在一起看电视,或者搂着你逛街,我都会突然冲动起来。晚上我也经常是整夜地勃起。但是我不能,甚至连自慰也必须回避你。我承认,我也曾经在冲动的时候想过,占有你!因为你喜欢我,所以我们就生在一起,死在一起。我知道,如果我说出来,你是不会反对的。我相信你对我的爱是全身心的付出,我甚?/td>
《慕霆》58-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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