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军务股一个参谋负责把耿力送回家,并和地方武装部交接的。当参谋告诉他退伍了,耿力怎么也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可一切都无能为力了。走的那一刻,耿力也是拖着个身子,赖着不想走,层层叠叠的衣服被拉起,露出一截黎黑的少年身体,嘴里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我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
再回到南阳那个地方,就不是一年前的心情了。武装部通知家人来接时,耿力的一家都怀疑是否弄错了。村上该退伍的早回了。再说,儿子还不轮到退伍呢。儿子是首长的公务员,儿子还要考军校呢。
耿力的一个哥哥乘着天黑把耿力领回家的,灰溜溜的,怕人看见。一家人都是失望、抱怨的脸。耿力的父亲说:“你这个时候回来干啥呢,你让俺们怎么向村人说,祖宗八代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去年让你拾掇个媳妇,你傲B的说考啥子军校,现在回家了,看还有人给你提亲不。准备打一辈子光棍呗。”耿力呢,也无语。不知该如何解释,也不能解释,一个正当的借口都找不着。
家中人口多,哥哥嫂子都挤在一个堂屋,连个铺都没有给耿力栖身的。那晚,耿力就在灶旁扒拉一片草,把部队带回的一套行装打开,铺上就睡了。对面是父母的铺,铺下有父母夜晚用的尿壶。
一连几日,耿力家中都蔫蔫的,霜打了秋季枯草般,没精打彩的,出去蹿门的人都没有。耿力也没出去,就在家中窝着。父亲长吁短叹,母亲泪流满面。只有嫂子们依旧的,可言语上比平时高了点声,喂鸡的时候,咕咕的唤了一阵后,会对一只鸡大声喝斥:“让你死回来,吃饱喝足了又死回来干什么,还有什么够你抢的分的。”字字句句的,清晰落在耿力的耳中。又有哥哥的声音:“喂个鸡也那么大声,日攮的。”
家也是不能待了。
凌晨,乘父母熟睡的时候,把铺盖卷起就走了。推开家门那一刻,咬牙切齿地决定:再也不回来了。
炮连的哨兵见到耿力时,吃了一惊。耿力还穿着冬季作训服,只是没了肩章,大概好几日没认真洗漱了,胡子纵横交错地爬在脸上,头发长而乱,像刚下过蛋的鸡窝,上面还挂着几棵草。天又是冷的,而且很饿,红黑着一张脸,抖抖瑟瑟站在炮营门前。
哨兵还以为耿力正在政委家幸福呢,没想到成了这副模样。都是战友,还是同情的,忙着让了进去。
可是,连长只让耿力在连队吃了一顿热呼呼的饭,饭后就让战士把他的东西提出营门了。指导员休假了,今年可能要转业了。
清晨,政委妻子推开门,发现裹着大衣蜷在门前的耿力时,发出一声惊叫。叫声惊动了政委和傅小丰。傅小丰见到耿力时,也发出一声惊叫,穿着内衣就向门口跑。可跑了两步就被政委妻子推回了房间,咔的一声锁上了门。里面是跳着脚尖叫的声音:“我哥,我哥……”
这次,政委是生气与不耐烦了,到路边叫了两个出操的兵,把耿力推搡出营门。这一次,一顿热呼呼的饭都没有。
再到炮连,哨兵就不让进了。
时令已是阳历一月份了,苏北一年最冷的季节。这年冬天又特别冷,最冷的时候零下八到十度。耿力穿着一身没军衔的旧军装,来回在炮连和团家属院游走着。西北风呼呼啦啦地刮着,饥寒交迫,抖抖瑟瑟立于院门外,闻着院内飘来的阵阵饭香,那是部队的饭,两荤一素还有一汤呢。看着院内穿着军装,挂着军衔,步伐整齐的战士,那是军人,是兵,那才是部队的生活呵……
所有的希望都在傅小丰那儿了。虽然只是个快十六岁的孩子,不能为自己做什么,可现在耿力能想到的,还想着的就是他了。生命中最后一根稻草了。
耿力是利用晚上天黑时去团部家属院的,没有去政委家,而是在接送学生车的地方等。每天,上学的孩子都是在那儿上车的。
滴水成冰的天气了,半夜里又是寒气袭人的。耿力裹着大衣,蜷在一个避风的墙角,睡一会儿就冻醒了,然后起来跺跺脚,跑跑步。冬日的夜又是特别漫长的,来来回回的,不知醒了多少次,跑了多少次。当一抹朝霞从天空爬出时,耿力正裹着大衣靠墙眯着呢,头发上、眉毛上、胡子上结了层白白的霜冻,让人难以认出。
是一阵车的启动声惊醒的,醒后的耿力就向车子奔去,一边用力地喊着:“小丰,小丰……”声音嘶哑了,含混着,没人听清听到。
车本是能避开的,可那时由于新的家属院还没竣工,路的一侧是一大堆冻硬的泥土。车子一打滑,又转了过来。耿力也本是能避开的,可蜷在那儿很久,又冷,腿麻木不灵活了,又是刚醒的,思维还不清醒。轰的一声,人就撞倒了。驾驶员及时打方向盘,可又滑了一下,车又转了过来,从人的身上滑了过去。
车上的孩子被颠簸的一阵阵惊叫。车停了下来,驾驶员黄了脸,在那儿不动了。拉开车门,孩子们吓得尖叫着四处逃去。可一会儿之后,又有两个大胆的跟着施工人群往上围。地上已是一大滩的血,还有血正往外流。刚流出的血还有点热气,瞬间又冷凝了,身体是逐渐的冰了。
流尽血的身体小了,没人认出是谁,从那一身旧军装看,一定是个兵,可又没有兵的样子,头发长长的,又没军衔,是个退伍兵吧。
嘴已是尽张开的,有血从里面沁出,干了,成了血块堵在那儿。仔细一点的,会发现有两颗牙还是能看出的,上面有淡淡的锈斑,一定来自山区吧。
傅小丰是跟随孩子逃蹿的,逃蹿的方向刚好是耿力包裹放置地,大概被挤靠了,里面有部分东西散了出来,露出几本考军校的书,书上的字迹很漂亮。有几个字大概是激励自己的:我一定要考上军校……
傅小丰人就呆了,反应过来,就转过身,疯狂地向出事点跑,一边大叫着:“我哥,我哥……”变声期的少年声音,低沉、伤感、绝望……围观的人群是认识傅小丰的,就有人去拉他。可疯了的少年,一样有蛮力,一下子挣脱了拉的人,却又因用力过猛,人滑跌出去。跌到时,手落之处刚好是耿力的裆部。傅小丰使命地抓着两手,凄厉绝望地哭叫着:“我哥,我哥,我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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