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年岁未,离寒假还有一个月,很多同学都已经没有了心思上课。背井离乡的,谁不想早点回去?于是逛街、购买特产、参加老乡聚会成了主题。宿舍里的七位兄弟也不时约合着出去撮上一顿。说是撮上一顿并不是谁请谁的大餐,只是学校对面那家米粉店。当然,每一次都是阿航争着买单而最终都以他告赢。谁让他有个有钱的老爸呢?不吃白不吃,我们都这么说。
米粉店生意很好,只有二十平米的店子摆了十几张桌子。店主是位五十多岁的老头,甚是和蔼,去的多了,我们都叫他李叔,还知道他本是河南人,十年前才移到湖北来的。
喜欢去那里,一是便宜,我记得当时一碗米粉只有三毛钱;二是那里干净的环境。餐馆其实也没怎么装修,但很和谐适度,墙上全是清一色的梅花图案。一枝枝梅花横斜凌空,破蕊绽开,画的清新疏秀、简洁凝练,有种凄然,带着幽深,含着静谧,更有一种空灵的感觉。那一棵棵白云前的、阳光下的、断桥边的、山脚旁的、寒雪中的腊梅美的总会让我想起老妈种的桃花。
我和阿航喜欢就着一碗米粉在那里闲聊或是给家人写信,并不时和店主侃上两句。每当起兴的时候,李叔总会以他那浑厚的嗓音跟我们吟上一句:“寒梅最堪恨!”然后他就不吱声了,直盯着那枝皎月下黄黄的梅花发呆。
“我有种感觉,这个李叔年轻时肯定不一般。”阿航在我耳边悄悄的说。
“我早看出来了。”
我明白我了解父辈母辈所经历的苦难,我也能感受他们的劳累,还能多多少少体会到他们的心酸与苦涩。犹如李叔爱腊梅,老妈爱桃花一样,是一种寄托吧?或者是某种愿望?
1989年1月8日,星期天。
时值隆冬,第一场雪笼罩着蒲坼。南方的雪很温柔,不声不响的下。听预报,气温己降至几十年来最低,出奇的冷。阿航回家去了,他家就在市内,二十分钟的车程。我在晨曦园里扶着铁栏杆看着对面飘雪下的陆水河发呆,听着师兄弟们在身后戏雪,还有一群群的女生在山后叽喳,任雪在我脖子上凉凉的融化……
陆水河隶属长江支流,河长且不宽,九曲十八湾,碧水云天,甚是迷人。陆水河上段离学校二百米处就是著名的三峡试验电站,侧着眼还能看见毛主席的亲笔题词——为人民服务。一百二十七米高的试验电站下烟雾缭绕,半空喷出的一股股水龙直冲陆水河溅起层层浪花,壮观!
我是唯美主义者,凡是美的东西我都会多看两眼,比如阿航,比如那个拉拉队长任淑华,比如眼前这美景,只是,只是……怎么说呢?我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卑感。当然,不是我的容貌。说不清,也不太想知道原因,我只知道我们这群学子几年后也会同前辈们一起去参加三峡的建设,一起去感受共和国的繁荣。
八十年代的大学生就是有一点好,就是拼命的爱国,对祖国有着极强的荣耀感,对未来有着极大的使命感,比如宿舍湖南籍同学龙腾海,比如广西籍的温秋生,一个担任学生会主席,一个担任团支部书记,他们也在晨曦园长廊木凳上和一帮热血青年商量着比划着记录着什么。
官职对我没有多大的吸引力,我也没有精力去玩这些游戏,虽然我也很爱国。不过,我常看到任淑华和他们在一起讨论得起劲。记住任淑华这个名字一是阿航老跟我提到她,二是她看起来确实很高贵,三就是她是我们系最后一个来报道的学生。
一个女孩子瞎闹什么呢!我常想!
我扭过头,看见老教授拉着他刚满二岁的小孙子欢欢也在雪中漫步,我走过去。
“夜倾城,我正要找你说点儿事!欢欢,叫叔叔。”老教授先开口了。
“叔叔好!”欢欢奶生奶气地朝我握动着胖呼呼的小手。
“乖!”我抱起欢欢:“教授,找我什么事?”
“男播音员重感冒,请假好几天了,台里人员调动,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代替,要不,你试试?”教授抱过欢欢将他放在地上:“别惯他,让他自己站着。”
天!真有馅饼掉下来且砸住我的头。谁都知道,校广播台是个肥水田,几年前和“赤壁之声”合并后已成为长江流域最大的大专院校广播站,不说在同学中的威望、在学校的地位、在社会上的反响,单说那每个月三十块钱的补助就让多少同学望穿秋水。
三十块钱,在八十年代未,那是一个怎样的数字啊!可是一个工人多半个月的薪水!可是父母洒下数月汗水也无法换取的收获。当然,我当然愿意。
太谢谢那位老教授了!以至于数年后的今天我仍记得他的大名,一个给我灌输了科学知识、教给我做人道理的老教授;一个给了我自食其力、半工半读的机会的老前辈——杜聚国。
下午三点四十分,我走进播音台。
播音台位于校办公楼十一层。这里对于我们学生来说是禁地,就连一般的干部也不能随便进入。毕竟,它属于商业性的机构,不过还是划归长江建筑设计院隶属长江工程学院。
试音很顺利,台长一板拍定:“夜倾城,就你了”。
很感激老妈给了我一副好嗓音。我主持的栏目叫“为你守候”,时间半个小时,每晚8点准时接频。
第一次直播,有点紧张,在与听众来电交流中怯场几次,幸亏调音师马上将音乐转入主轨道,给了我两秒的缓冲。未了,在走出直播室时,我已满身是汗,透过大玻璃圆罩门,我朝录音棚伸出“OK”的手势。
是她!——任淑华,我一怔。
哈……说不出为什么我心里一乐。
任淑华拿掉耳麦,也朝我打了个“OK”的手势,我笑着点点头弯了一下腰以示感谢。
离开直播室,我准备回宿舍,在转角处等电梯。外面,雪早己停了,隐约能看见几颗星星,到处一片白茫茫的。
下雪真好,滋润万物,纯洁四季,还给我带来了这天大的喜事。看到雪,我突然想到了米粉店里的梅花,哦……我似有所悟:梅花放香而不媚众,吐艳而不争春,这也许就是李叔为什么那么痴迷它的原因吧?
我进了电梯正要关门。
“等等……”一阵急促的皮鞋声传来。
又是她!
“Hi!”我跟她打了个招呼:“刚才真谢谢你!”
“甭客气,应该的,以后我们既是同学也是同事!”她伸手按下电梯。
“真巧……”我语无伦次。
“真巧?”她偏过头,射过一束挑衅的目光。
我受不了女孩的直视,善意的也好,敌视的也罢。蹭的一下,我脸上发烫,这才有机会看清她的真面目,她的眼睛很大很漂亮就像黑珍珠,她的皮肤好白好细就像浓浓的牛奶,她的声音也很好听犹如出谷黄莺般清脆悦耳,我,我我我我……我知道说漏了嘴,马上改口:“听阿航提到过你。”
“哦——他呀,大众情人。”她抿着嘴挑起眉看着我,笑了:“不过我不喜欢。”接着她加重了语气强调了一下:“我说的是爱着的那种喜欢。”
好一个快人快语的任淑华!我无语。
“到了,女士优先 !”我很绅士地伸出手。
“谢了!”
回到宿舍,几个哥们儿愣是活生生的抢走了我二块钱,去小卖部买了两包花生米,不知从哪儿又搞来三瓶啤酒。关上灯,拿出饭碗,我们黑灯瞎火偷偷摸摸做贼般庆祝了一翻。说实话,酒是什么滋味,没品出来,我就是当水一样几口给干完了。
那个年代像我们这样的大学生,喝上点酒就着点花生米,已是相当的不错了。谁让我们几个都是农民的儿子呢!
躺到床上,龙腾海和另外几个同学还在谈论着当前国际国内的形势,从前任总书记×××的丰功伟绩到当下的反腐风暴,一句比一句高,还不时惨着几句愤愤语。我不想参言,对于政治,我向来只是观色,从不插言,他们都知道。温秋生说我太没劲,大老爷们儿没一点脾气。
真搞不懂年纪轻轻的,他们哪来那么大火气!当年老妈一句“江青那个不要脸的婊子”已经让全家吃尽了苦头了。虽然红都女皇的时代一去不返,但政治这玩意儿?大气候,不是你有一腔热血就行得通的。
他们在聊兴中入睡了,我睡不着,兴奋!并有一股燥热伴着臊动,生理上的、男人本能那种。闭上眼,脑海里立马就会出现一个十分窈窕的身影,我想恋爱了?说不清。那对眼,大大的、水汪汪的;那双唇,湿湿的,红彤彤的;那笑脸,白白的,甜蜜蜜的……平生,第一次我想到了性,赤裸裸的、男人与女人间的、还有那种最原始的交流,被无数文人墨客描写的神乎其神、飘飞恍惚的性……
梦里,我看见了老妈正在桃树下晒戏装,我叫:“妈,妈……”,老妈好像听不见;转眼,一个女人出现了,她虽然没有艳丽夺目的姿色却偏偏是个黛眉如花的角色,她背对着我,长发随风飘飘似瀑布直垂腰际,她猛地转过头看到了我,我有点害怕调头准备离去。哪知,她的秀发像着了魔一样嗖嗖嗖向我扑来,我拼命地跑,却被她裹住双腿,我不能动,用力挣扎,我大声呼救,没人理我,瞬间,老妈不见了,风呼呼的吹,一瓣瓣桃花旋转着围成一团要将我淹埋,我推推推……
“城哥,你醒醒!”
我睁开眼,阿航什么时候已经回来了且钻在我的被窝里。阿航说他昨晚在家听广播,好像是我的声音,他很高兴就立即赶了回来。
“做恶梦了?”他伸出头瞄瞄床下睡着的同学然后压低了声音问。
“没有。”我怕打开他的话匣子没个完,掖掖被角,将脖子盖紧,看看表:已经凌晨二点了:“你钻我背窝里干嘛?”。
“冷!”阿航背过身:“哥,抱抱我吧,冷!”
三九了,能不冷吗!
这一夜,这一夜我没有睡好,我一直在做梦,对,是梦,一定是梦……
这一夜……这一夜……这一夜的凌晨四点后,阿航睡的好香甜,好香甜,他做梦了吗?不知道,后来他也一直没有告诉过我……
1月9号,星期一,晴。
中午,利用上课时间,我给老妈写了一封信,并告诉她,我现在找到了一份工作,今年春节就不回去过了,如果可以的话,以后还不用家里给我寄生活费了呢!
下午没课,阿航说要为我摆庆功晏。请上宿舍几个好哥们儿到了李叔的米粉店,要上几个菜,每人开了一瓶啤酒,我们痛饮!
李叔交代厨子给菜里多加两片肉,也加入我们的行列,李叔说:“夜倾城,以后可得要好好干,为咱河南人长脸!”
一顿乱侃,温秋生又将国家大事、国际形势摆上了饭桌,真是受不了。我不插嘴,阿航更不可能说出什么大道理,奇怪的是,李叔五十好几的人了,只是笑着默默听。
“嘎——”的一声,一辆轿车在门口停下,李叔蹭的一下蹿出店门。不一会他带着一个女孩进来了,只听李叔对那女孩说:“青云,你先坐这儿等一下,我叫厨师马上给你做好。”说着,李叔快步走进了后厨。
阿航拐起胳膊捅了捅我,他捂住半个嘴压低声音:“城哥,你看那女孩!”
我没有抬头,顺着一只眼瞄过去,没什么吧,你来这儿吃饭,别人也可以来,有什么可看的:“又要发表高论?”
“不是,你看她戴的墨镜。”阿航说有点不对劲:“她好像是个瞎子!”
“去去去——”我看了那女孩一眼告诉阿航别乱讲话,口无遮拦的别伤着人了。
不过,冬天戴墨镜确实不多见。女孩脸上那副夸张的墨镜虽然遮住了大半个脸,但还是能看出来,她长的很漂亮,她的头发很长,扎着一个粉红色的蝴蝶结,那套点缀着点点梅花的黄色毛大衣,使她显得更加端庄、秀气且文静。再看看外面停的车还有站在门口的司机,使人不难想象:她和阿航一样,也是一个衣食无忧之辈。
“是李叔的熟人呢!没听叫她青云吗!”阿航真是的,见了漂亮女孩不要命似的总喜欢在那嘟囔,不要脸。
唉!习惯了!
“我吃饱了!”这顿饭吃了二个多小时,我伸伸腰告诉他们我还得赶去电台录音,刚上班,我得给领导一个好印象。
阿航去结帐,刚好李叔走了出来,拎着一个餐包——显然是给那女孩的。
“我考,皇冠呢!”走出米粉店,回头看了一眼门口的车,温秋生说了一个字:“拽!”
车里,西装革履的司机正在抽烟,看见我们,他很绅士地冲我们笑着点了一下头。
“那有什么?”阿航不以为然撇撇嘴:“我家的是四个圈!”
走出米粉店有二十几米远,我回过头,看见李叔扶着那女孩的一只胳膊从店里走了出来,在迈台阶的时候,女孩不小心畔了一下,一个趔趄,我的心忽地一下子提到了嗓子尖上,看李叔说了一句什么赶紧伸手将她揽住。果然,真如阿航所言,这女孩的视力有点问题。瞎子,我不愿将这个词用在她的身上,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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