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拐八转的我们到了紫柳庄批发市场。远远的就听见与市场仅二十米之隔的地方传来小孩子的歌声,顺着声音的传出地,李叔把车停在了一个大院门前。
“这是天怡了。”阿航指着门口的牌子告诉我。
“到了!”李叔看了一下表朝我们一挥手:“下车吧,孩子们。”
听到车响,门吱扭一声打开,叽叽喳喳跑过来十几个小孩,他们都认识李叔,围住李叔“李爷爷李爷爷”地叫个不停。
李叔一个个抱着小孩亲了又亲,他是真的开心。孩子那天真、稚气、无邪的笑映红了他胡子拉渣的脸。猛的,我看到李叔眼角悄悄流下的一滴泪,浑浊的、滚烫的被寒气瞬间所凝固,我的心一沉——这并不像是开心的泪,并且我有一种急不可耐的、无法表达的冲动想去擦掉这滴泪。我想,李叔一定有着常人所不能忍受的痛苦,自从我第一次踏进米粉店看到那些梅花就有这种感觉,也许是他的家庭或者是亲人吧?过年了,她们在哪里呢?不敢问,我怕勾起他的伤心。
“又犯傻了?”阿航凑在我耳边嘀咕:“城哥,你看那边!”
这不是上次坐皇冠的那女孩吗?她仍戴着那副墨镜,仍是那套米黄色的外套,和一个稍大点的男孩手拉手朝我们走过来。
“青云,我过来看看你们,不方便就别出来了!”李叔走过去抱起她身边的那个小男孩。
“总不能天天呆在房里吧。干爹,院长出去了,就由我代劳吧。”那个叫青云的女孩说着露出了两个好看的酒窝,她摸索着对李叔抱着的的那个男孩说:“抗天,你去帮胖叔叔带路吧!”
“哟!”李叔一拍脑门:“差点忘了给你们介绍,我今天带了两个新朋友,是工院的两个学生,一个叫夜倾城,一个叫段左航。”李叔扭过头告诉我们她是他的干女儿叫路青云,是天怡的音乐老师。
“夜倾城?”那女孩想了一下伸出食指扶扶眼镜:“是不是赤壁之声的那个当红主持人?”
“对呀对呀!”阿航放下纸箱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他把手在身上擦了擦朝路青云伸了过去:“你好,我是段左航,认识你很高兴。”
路青云没有去和阿航握手,她把头慢慢地朝我们说话的方向扭过来,但身体还是没有转正。她低声告诉我们她看不见,她说谢谢我们,她还说她经常听收音机,知道有夜倾城这个人,她夸我主持的很好。
我给了阿航一个白眼,伸出指头用力点他的头——净瞎闹。
阿航双手拉着耳垂做认错状,赶紧抱起纸箱跟着胖厨师往里走。
“胖子,搬完后你带他们去后院找我。”说着李叔拉着路青云的手走了。
天怡的小宝贝们一窝蜂似的围了上来,他们又蹦又跳地“叔叔叔叔”叫个不停,阿航说:“听听,城哥你快听听,你听他们嘴巴多甜,不过,还是没有你的甜。”我责问阿航为什么明知人家看不见,刚才还把手伸过去让别人出丑。阿航不停的向我认错。
始终那个叫抗天的男孩像个小大人似的背抄着手跟在我们身后晃悠来晃悠去,他走到我身边,不时眨巴着那双亮晶晶的大眼,想说什么,几次张了张嘴又没能说出来,只是在那傻笑。
阿航拍了拍身上的土像是发现了新大陆,他睁大了眼要我好好瞧瞧这个小男孩,阿航说这个小男孩长得跟我很像。胖子一听,立即随声附和。
“是吗?”我拉抗天到身边仔细端详着:瘦,头发稀而微黄,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确实跟我有点像,看他的样子也就三四岁吧,清秀的小脸上最显眼的就是两道剑眉,那双眼睛里全然没有童年的放纵,乍一看,谨慎且凝炼。
“有什么事吗?”我抱起抗天。
“叔叔,其实,我……”抗天将头埋在我肩上,双手搂住我的脖子,嘴巴贴到了我的皮肤:“我也只是想让你抱抱我。”
我心头一酸,扬起头绷紧了嘴、张大鼻孔、使尽全身的力气扣紧了眼,最终没将眼泪放出。我想起了我曾经抱着老妈种的桃树时那种望眼欲穿的空洞、苍白和无力,我想起了漆漆长夜吞没我弱小身体时那种急切想要的依靠、安全和爱抚,我以为走过童年,艰苦的日子不会重现,看到抗天,我才明白,残酷的现实永远都在重复人间。我抱紧了抗天,用大衣裹着他,我想尽快用自己的体温替他抵预寒冬。
“叔叔,你身上好香,和路阿姨一样。”抗天用小手拨弄着我的衣领。
“来,宝贝儿,让你夜叔叔歇一下。”阿航看出了我的悲伤,他走过来把抗天抱了过去:“可不可以告诉段叔叔路阿姨是谁呀?”
“路阿姨是音乐教师,她唱的歌可好听了,还经常给我们发糖吃。”抗天啧啧啧咂着嘴唇,然后裂着小嘴笑开了花,好像甜味仍没有消失似的,他扭过头问我:“叔叔,你姓夜?是黑夜的夜吗?”
“是啊,抗天,你姓什么?”我拿出烟拈出一支夹在指尖。
“我没有姓,路阿姨给我起的名字。”
我的眼泪“哗”的一下流出来了,赶紧背过身,点起了烟。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抗天眼里时刻流露着我童年才有的那种扯不掉道不明的丝丝惆怅,这就是阿航所说的缘份吗?
“城哥,”阿航在拽我的衣角:“别这样!”
抹了一把脸,扔掉烟,我用脚狠狠的踩了一下,又将抗天抱过来。
“叔叔,你给路阿姨说说吧!”抗天搂紧了我的脖子然后在我的耳边轻轻地说:“我也想姓夜……”
“抗天——”李叔和路青云朝我们走来,大老远他看见抗天在我怀里就责怪起来:“又调皮了吧!”
“他乖着呢!”阿航替小家伙辩解:“抗天正和城哥商量他姓氏的问题,他说他想姓夜,你们说行不行?”
“小抗天,别捣乱!”李叔双手掐住抗天的掖下将他放在地上:“乖,去找弟弟妹妹玩去!”
“咦——不错啊,抗天,夜抗天,很阳刚的名字。”路青云倒是挺满意。
“是啊。”“是啊”。众人附合着。
“哎哎哎——看,我说准了吧,城哥,他就是你天生的翻版。姓、名凑到一起也是珠联璧合、天衣无缝。”阿航起哄:“干脆你就认他做干儿子得了。”
大家乐翻了天。
十年后,当抗天第一次喊我爸爸时,我才忽然想起这段记忆。阿航说我感情太丰富、太细腻、太脆弱、太内俭,会吃大亏的。这点,我们是多年相处也无法互相改变的事实,我知道我是一个对弱小、对女人永远也狠不起来的男人。
“这就是你的可悲之处!”十年后,老爸对我这么说。
不过,我无怨!
整个春节,段叔叔都没有回过一次家,段阿姨有点神情恍惚,几次走神,不是菜炒糊了就是忘了放盐或是味精,而我除了录音外其余时间都和阿航呆在他家看电视。
大年初六下午,我拿着给李叔写好的一首词走进米粉店。胖厨师说李叔有急事回河南去了,来没来得及通知我们呢!
还好,李叔走前留了封信,是给我的。
李叔在信里告诉我,老家那边出了点变故,急需处理,多则十天半月准回来,并请我抽空去天怡看看,说是替他尽点义务,因为那里的孩子没爹没妈太可怜云云。
“那我先走了。”我转身对胖厨师说。
“老李走前特地交待我,如果那画的词配好后直接写上去就行。”胖厨师指着电视柜下的笔墨说:“你看,东西都准备好了。”
“我?李叔还来真的啊!我以为他只是让我参考一下,我这水平?”我摆摆手:“这么漂亮的画,不行不行!”
“阿城,我给你说实话,老李可是轻易不开口求人的,再说这画是纪念李嫂和走失的孩子的,后来听人说是死了,你没发现他老婆手里攥着张照片?”
哦,这样!我的心猛的一抽筋……
“老李一家都是文革的牺牲品,亏你上次留意到这副画时没有多问,老李太可怜了,少年丧母、中年丧妻又失子,这人生三大不幸全给赶上了……”
原来如此。
胖厨师指着店里四周墙壁上的画接着告诉我,他说李叔跟他的妻子很恩爱,这上面全是梅花,那是因为李叔的老婆小名就叫腊梅,因为叫板四人邦当年所谓的黑政专线而被打成反ge命……
“那李婶岂不是戏子?”我想起了老妈的遭遇,一听到黑政专线头上直冒冷汗。
“是老李,李嫂是为了保护他被迫害死的,儿子也没了,老李就跑到了这里,你看他对天怡的孤儿多好。这几年赚的钱几乎全补贴给那些孩子了!”
“别说了,胖哥,拿笔来吧,只要李叔不嫌我写的差。”我挽起袖子,将取下的画铺平,沾饱墨汁,飞快写下:
总以为
彩虹一现,悬挂在雨后天间
那美丽的一瞬,还有忽隐忽现
就是人说的浪漫
总以为
鱼腐千年,横卧于岩石中央
那戏莲的一生,还有万载的流年
就是我说的痴怨
总以为
与你相遇,甜蜜于乱世之中
那炙热的矫阳,还有温柔的月亮
就是你说的永远
可是,可是如今你已走远
永远,永远到底有多远?
我没有多想,也容不得思考,我没有用事先打好的底稿,这几句李叔会喜欢吗?但愿能替他减轻一点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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