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题目?”胖子交叉着双臂抱在胸前在我身后渡来渡去。胖子说他识字不多,不过这几个字还是认得的,虽然里面的意境他一时还体味不出,但他相信既然李叔把这事交给我,他放心。
我放下笔告诉胖子上面我空了一行,题目就等李叔回来后再加上去。因为还要赶去电台录音,跟胖子交待了两句后我就起身告辞了。
刚走出米粉店,阿航骑着自行车横在了我面前。阿航埋怨我起床也不叫他,还说他已经找我好久了。他诡秘地告诉我早上接到了任淑华从石家庄打来的电话。
“还以为人家是专门打给我的,原来她最终把话题还是落到你身子!”阿航莫名其妙的一副酸梅苦脸相。
“我?我有什么可问的?”
“她问你年过的好不好,还说她一个人呆在家无聊要提前回校。”未了,阿航补充了一句:“我妈认识她。”
“奇怪了,你妈怎么认识她?”
“她爸好像是石家庄军区的一个什么司令员来着,和我爸是世交,她妈好像也是个不简单的角色,大人物,牛得很呢!”阿航夸张地竖起了两根大姆指。
原来是官官相卫。
难以证实航说的是真是假,权当他逗我玩。
当我推开录音棚的门,任淑华已经在里面了,从办公桌上嗑下的瓜子皮看最少她也在这儿二小时了,我埋怨阿航:“你小子没事拿我开涮?”
“莫不是我见到鬼了?”阿航揉揉眼扯开了嗓门:“任淑华,你刚才不是说还在石家庄吗?这下你可得给我证明,要不然城哥会以为我在耍他呢!”
任淑华捂着嘴乐的前俯后扬:“猪猪,电话是我在这儿打的,想给你们一个惊喜嘛!猪猪,猪猪……哈哈哈……”
阿航脸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明摆着段阿姨已经将阿航小名告诉了任淑华。看来,段阿姨为儿媳妇的事下手了。
阿航捶了我一拳:“你也笑?太不够哥们儿了吧?落井下石。”
“好了,好了,不笑了,我替你保密,你的猪猪大名不会传出去,为了表示歉意,今晚我请客,地方你们订!”任淑华倒挺干脆。
“去夜巴黎吧!是我爸一个战友开的,不贵,还可以打折,咱仨人玩尽兴也就五六百块钱。”阿航凶神恶煞要宰任淑华一顿。
我以为夜巴黎是个饭店,到达后才知道原来是家夜总会,座落在本市最豪华的金桥饭店地下一楼。一进去就闻到了四溢而出的酒香,揉揉被烟雾缭绕的双眼,借着昏黄的灯光,在服务生的带领下我们穿过有花草有树木有小桥有流水迷宫一样的长廊。阿航招手让服务生先来两杯果汁,他给我介绍说这里是大厅,我们先坐在这儿等一会,吴叔马上就来。舞台上,一名长发男歌手正扯开了喉咙伴着震耳的音乐在低劣的麦克风前千娇百媚,虽然没有人听清楚他在唱什么,甚至没有人会多看他一眼,除了我。我除了看到他扭动的虚空的躯壳外,还看到那一个个身着玫瑰色纱笼松身短裙的女人操纵着凹凸有致的身体若隐若现并且嗲声嗲气围绕在一群群兴奋的男人中,汗流夹背。
“好色一代男!”任淑华在我眼前晃动着手说是为我招魂。
我笑了笑收回目光。阿航在一边儿吐舌头。
夜巴黎的老板姓吴。阿航叫他吴叔。吴叔四十多岁,大腹便便的,留着足以做照明灯的头,我一看见他就立马想起了《乌龙山剿匪记》里的土匪田大邦。吴叔热情的问我们需要什么尽管点,他还说大厅今晚有红歌星献艺。任淑华不同意,说什么也要开一个包房。
“开就开吧。”阿航推着吴叔往里走:“反正又不是我掏钱。”
进入包房落坐后,任淑华招手点了红酒和一大桌干果,听她从口中吐出的一个个娴熟得如数家珍的我从未听过的果品名字来看,这种地方对她来说应该算是老相识。阿航笑嘻嘻地问她是不是以前在夜总会做过服务生。她笑而不答,打开随身带的一个小皮包,她幽雅的抽出一根细长的烟,话没说两句,一声“干杯”,那么大杯酒就下肚了。
天哪,好可怕的女人!我和阿航面面相觑。
“你在石家庄也这样?”阿航问她并扔给我一包烟:“咱也抽。”
“我妈是东北人,在长春大姑娘叼着旱烟袋是正常现象,我随我妈,命里注定的。”任淑华伸出手给我们看:“前几天有个算命先生给我看手相,他拿着我的手掌端详了半天后叹口气就走开了,我追着问他,他说我的手上写了八个字——敢说敢做敢爱敢恨,哈哈哈……”
过了个年,任淑华像是变了个人,不知道是不是受到了打击,她悠哉悠哉地抽着烟,好像很疲倦的样子,她夹着香烟的细长手指在霓虹灯下有点微黄,她的声音虽然有点慵懒,但飘散着一种浪漫香气,拥有着浑然天成的自由与热情。
“听我爸说……”她似乎有什么心事,迷离的眼神不离我的脸。
“今晚不谈什么国家大事,纯粹只是同学性质的聚会。”阿航警告她。
“好,喝酒!”
那就喝吧!
我实在想不出为什么那么多人喜欢喝酒,是为了享受?狗屁!我反对这种说法,明明酒灌到肚里有种翻肠倒味般的难受。那是为了发泄?放纵?我问他俩,阿航说是为了驱赶寂寞,任淑华说她天生就是个酒桶每天不喝点总觉得胃里少了点什么东西。那我呢?
我着实不应该喝的,不应该喝这么多酒的,眼前的人和物都在旋转了,那种悬空般的飘缈好恍惚好难受,我害怕……
记不得我是怎么回的宿舍。睁开眼,头仍然很晕胀。任淑华坐在床边看书,见我醒来后她松了一口气:“可吓坏我了,真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们不能喝酒。”
“没事,阿航呢?”我揉揉眼,刺痛。
“段阿姨把他接回去了,哈哈,昨晚他醉了抱着亲你呢!真是小猪猪!”任淑华笑着递给我一个瓶子,她自己也开了一瓶:“喝吧,可以醒酒。”她问我还记不记得昨晚喝多的时候称呼她什么。
我摇摇头,失忆了,什么都不记得了,我跟她解释醉酒后的胡言乱语别放在心上。
“我当然不能放在心上了!”她噗嗤一下笑得满脸绯红:“你抱着我一直在叫妈呢!”
是真的么?哈哈哈……我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眼泪。吸入一口她递给我的东西,好酸,是酸奶!这种酸奶阿航最喜欢喝了。
“这是三鹿酸奶,我特地从石家庄带来两瓶,算你有口福。当年我老爸就是靠着每天一瓶三鹿酸奶把我妈追的晕晕呼呼的,然后糊里糊涂就嫁给了我老爸。”任淑华打开了窗户:“多睡会儿吧,反正没人。”
“那你爸岂不是情场大骗子。”
“不,我妈说遇上我爸是她几十年来最正确的选择。”
我仔细品了一口,嗯,不错,酸,余味更多的是甜。
“我妈说这是初恋的滋味。”
我不知说些什么,很不自在,想马上离开她的宿舍。
“我要回去洗澡了。”我向她说了声谢谢。
“夜倾城。”她在叫我。
“嗯。”我扭过头。
“没事了。”她双手撑着面前的书桌,无力地捶下脑袋,许久:“你——走吧!”
关上房门,我不停地揉搓着脸,任淑华的音容笑貌怎么也挥之不去,我这才想起来,她——她长得的确像我妈!难怪,难怪自从我一见到她总是……总是想靠在她的肩膀上。
二月底,正式开课了,李叔仍没有回来。每次去米粉店或是天怡我都要问问李叔的消息,可惜的是没有一个人知道,就连路青云也在摇头。
过了个年,很多同学的大脑仿佛齐刷刷被换了似的,怪怪的,都不认真学习了,图书馆里稀稀拉拉的也总是那几个人。
这时候学校基本分为四个团体:一是温秋生他们组织的“高自联合会”;二是我这种为了生活奔波、为了饭碗拼命学习的农家子弟;三是像阿航他们这些官宦人家、腰包鼓鼓族的游山玩型;还有就是为数众多天天粘糊在一起的鸳鸯蝴蝶。
任淑华好像和温秋生一伙断了来往,平时见了面连招呼也不打。龙腾海一有空就在宿舍摆弄着从家里带来的相机咒骂任淑华是叛徒,还说什么去北京请愿时要拍些有价值的东西回来羞侮羞侮她。
我和阿航遵从段叔叔的安排,对于涉及政治的言论决不插话。课余时间我们就去天怡帮他们打扫打扫卫生,逗逗小孩玩。任淑华平时除了上课、录音外也总是一个人在晨曦园里游荡,听说是为了退出“高自联”和宿舍的几姐妹闹翻了脸。看着一身华贵的她我竟有了些怜悯,时不时的凑到她身边搭上一两句没边没际的话。
“别和她走那么近行吗?”阿航央求我:“我妈好像对她特关心,总让我带她回去。”
于情于理,我不忍,尤其是对一个如此白皙,像是从莲花水中洗濯过、流泻着女性之谜的任淑华。泼辣的她让我觉得很安全。我的胆小怕事注定了我是属于那种随遇而安居家过日子型的男人,颠簸的童年让我不再想挣扎拼搏明天,我只求有一种安稳、一片平静在我头顶。阿航说:“城哥,你变了。”
不是我变了,我告诉他是时代在变。
到了三月底,李叔仍没有回来,像是从人间蒸发似的,胖厨师总是站在米粉店门口一脸的焦虑。
打开电视,除了开会仍是开会,的确没有什么好看的节目。前任总书记可能是累了吧?最近总不见上镜头……
“最近总做恶梦。”路青云说:“最近总是梦见干爹被一群人追打……”
“那是梦,梦都是相反的,说不定李叔现在发大财了呢!”我叫她不要多心,凡事往好的地方多想想。我安慰路青云,我告诉她命运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一个人他失去多少上天就会补偿多少给他。
说是这么说,其实我也有种不好的预感。
在我和阿航往天怡去的路上,有几次我猛一回头,好像看见任淑华总是有意无意的跟在我们身后,见到我们后她立即就会闪入涌动的人流,不见踪影。我问阿航,阿航说他也发觉了。阿航问我跟她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想了半天,没有。
“没有?”阿航不信:“是不是那天晚上趁我喝醉,你们孤男寡女……快点从实招来。”
扯蛋!那晚我也是喝醉了的。我将事情原原本本一五一十的讲给他听。
“完了!”阿航说:“你完了!”
“什么完了?又在瞎说!”
“你真不懂还是在装糊涂?明摆着她爱上你了!听听‘这是初恋的滋味’,肉麻死了,你还说你俩没事儿?”阿航挑动着粗眉斜着眼吐着烟圈——吃醋了!呵呵!
收到了老妈的来信,老妈告诉我门前的桃树全开花了,多少年了都没有开过这么旺,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座座花山,老妈说她常坐在桃树下纳鞋底子,“纳给我的儿子,纳给我的儿媳妇,纳给我的孙子……”这是老妈的原话。
在天怡路青云的房间里,我把信读给阿航和她听。
“怎么天下的老妈妈都一样,操这么多心干嘛呢!儿媳妇还没一撇,孙子都想上了。”阿航摇头悲鸣:“可怜的男人啊!”他朝天大叫一声:“我决定了,这一生不结婚。”瞧着他那小样,乐的路青云又露出了好看的酒窝。
我将信收好骂他狼心狗肺,长着长着倒着长了。
“青云姐,你的酒窝里装的是五粮液还是茅台,咋看起来这么醉人呢?”阿航又在贫嘴。
“我猜你一定喜欢粉红色和蓝色。”路青云说:“大凡喜欢这两种颜色的男人都是射手坐的居多,而射手座的男人当中你应该属于那种时尚且前卫的人,我说的对吗?”
没想到路青云分析得还蛮有套路,问的阿航不知所措。
来多了,彼此熟了,路青云也不介意别人说起“看”一类的词。
“我的眼不是先天性的,十二岁那年一场变故导致我一直在黑暗里生活了五年,好在我从小学习弹钢琴,来天怡做老师,不算是个废物吧?”路青云摘掉眼镜,露出我期盼已久想要了解的世界。路青云指着她那发灰又有点苍白的眼睛告诉我们,医生说她只用换了眼角膜就可以复明。
“这么多年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眼角膜吗?”
“有,只是找不到说服自己重见光明的理由,我看到了太多丑恶的东西。”路青云喃喃地说了一句足以惊倒我的话:“如果不是我爸,就不会有天怡这么多孤儿,我在替他恕罪!”
我目瞪口呆。没有料到路家和五年前的梅花案有着莫大的关连,阿航一下子僵住了笑,看来这也是他所不料的。我们都沉默了。
“我爸被枪毙前也没有说出幕后老板是谁,幸好碰上了干爹这等好人,他不仅出钱修了这孤儿院,还收养了五十几个遗腹子,让我们都有了一个新家……”路青云好像很难受,她长出口气又戴上了眼镜。
我示意阿航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不忍让路青云再回到从前,再回忆起那场血腥和痛苦,五年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我们这些局外人,不知道也罢。
“要不,我们去桃花岛吧!”阿航一拍脑门岔开话题。
“对呀,桃花开了。”我告诉路青云,后天下午没课,我问她可不可以跟我们一起去桃花岛。
“后天……可能不行。”路青云一脸遗憾地告诉我们:“我得去医院看我妈。”
“那就大后天吧?刚好是个星期天。”
路青云满口应允。
我这才想起,来了这么多次天怡,没有见过伯母,也没有听李叔、胖子及路青云谈起过她,伯母在医院干嘛?我想了一下,没有问,应该不是什么好消息吧!
在电台,任淑华说和几个朋友约好了这个星期天去桃花岛野炊,问我去不去。
去!当然去,不过我最少要带上两个朋友。
“只要你去,带上谁都行!”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