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989年的夏天,简直就是“事儿他妈”。这个夏天,无论对于我还是对于整个中国来说,的确是一段让人难忘的岁月。仔细回想起来,这一生我的苦、我的痛、我的乐、我的忧也就是从4月中旬开始真正拉开了序幕。
早上八点钟,任淑华和她的一帮姐妹已先前一步出发。当阿航、路青云和我一起划船赶往桃花岛的时候发现,今天岛上游人不是很多,可能是跟阴沉着脸的天气有关吧。
“这下正好,人多了连个站的地方都没有。”阿航将船拴到岩石上,洗洗手一招呼:“到了。”
从外界通往桃花岛只有两条路:一条是临近鸟岛的浅水湾;另一条是和三峡试验电站遥相呼应的石码头。想必任淑华一伙是从浅水湾上的岸吧,说好了在岸口等我们,却看不见踪影。
阿航找救兵搬东西去了。这阿航真是的,不就是野炊嘛,几乎把整个厨房都给搬来了。路青云笑着说以后嫁人可不嫁给像段左航这样心细的男人,“有他在,怎么看女人好像都是多余的。”
“那你嫁给我好了,我这人干啥啥不行吃啥啥不剩。”我笑着扶她倚着一棵桃树坐了下来。
路青云窃窃地笑着吸了吸鼻子:“嗯——好香的桃花!”
桃花岛真像阿航所说那样美。举目远望,漫海的云天包裹着一簇簇艳丽的桃花,尽显一片柔情,真是绝纱的人间仙景。乌云下朵朵桃花旁若无人的随风飘飘,从含苞的蕾到初绽的羞涩,从娇艳的半开到绝妙的全盛或是快速的衰微,它都极其勇敢的拥抱着这无语款款的春风,甚至是极为温和的透明的风,任其肆意拆散她的胴体和刚刚成熟的心灵。
“那该是怎样一种无奈哦!”我想找个话题。
“什么无奈呀!”这是路青云的声音:“是去留无意,任天上云卷云舒。”
“桃花一笑暖万家,来。”我拉过身边垂下的小桃枝:“我掐一朵给你戴上。”
“别!”她忙伸手制止:“这花又不是开给我一个人看的,我不要,再说了,我只听过梅花一笑暖万家呢!”
我的手就那么僵在半空。我怔怔地看着她,然后心中充满着无尽的欣喜。我告诉她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一定会在我的庭前屋后都种满桃花,我要让它们开尽人间的美丽,然后用花蕊编织一个天堂里才有的漂亮花环,戴到我爱人的脖子上,我问路青云愿不愿意拥有这副花环。
她的脸红了,没有说话。
一阵清风吹了过来,路青云的头向着风吹来的方向仰了起来,她乌黑的秀发随风飘飘,撩到了我的脸上。她轻轻的向我伸出了手,我情不自禁地往她的跟前靠,然后,握紧……
任淑华她们叽叽喳喳走了过来,我给她们一一做了介绍。看到我拉着路青云的那只手,任淑华很惊诧,她瞪大了杏眼。像我,一个平时见了女人脸都会红到脖子根的内向型男生如今却搂着一个双目失明的女孩站在桃树下情意绵绵,她一定想不通。好在她的几个姐妹大大大咧咧地拉着路青云和阿航带上东西欢快地走开了。
“你女朋友?”路青云背对着我一字一顿的加重了语气:“我说的是爱着的那种朋友。”
我不知怎么回答。第一次我将“爱情”俩字摆在心头掂量,并且还是当着另一个女孩的面。
是啊,我喜欢路青云吗?我思考了三秒,给自己了一个确切的答案:喜欢!
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经意,接触的久了,和路青云呆在一起我觉得很轻松。但我很清楚,这不叫爱。
“夜倾城,我也喜欢你!”她转过身看着我脸上挂着淡淡的忧伤。我忙将视线移开,不敢看她的脸。
这就是任淑华吗?一个夹着烟卷、大口抽烟、大口喝酒、大声喊叫、敢说敢做敢爱敢恨的任淑华?
一切太突然了。
这次野炊,大家各显伸手做了很多好吃的小菜,看着狼吞虎咽的他们,任淑华吃的很少,我吃的很慢……
这个夏天的第一场雨终于姗姗来迟了,但却痛快地下着,气温骤然降至七八度左右。回到宿舍,我翻箱倒柜想找件厚衣服加上。
“×××去世了!”温秋生第一个冲进宿舍失声大叫。
×××去世了?
×××去世了!
怎么会?昨晚还看见他在电视上讲话呢!
学校紧急集合。当我们赶到办公楼前的时候,×××那消瘦的笑脸伴着哀乐已经摆在了一个大大的“奠”字中间。
一个生命就这样结束了?一个统领十几亿人口开拓进取、振兴中华的领袖就这样悄无声息的走了?死,第一次摆在了我的课桌上;生命,头一遭让我重审了它的组合。一切都是那么的轻轻的,像老妈抚摸着我的脸,像微风亲吻着桃花瓣,都是那么轻,以至于当我发现它的时候轻到了没有丝毫的感觉,我心慌我的心跳在加速并伴有一种极不好的预感……
大雨就那么下着,几千行泪伴着雨水湿透了衣服,我说不出为什么也会跟他们一起流泪,外公死的时候,我都没有哭吧?
对,是没有哭,那时候我和姐姐还在为一个桃子争夺,那时候老妈哭的很悲痛,我还记得是老妈拉过我强行将我按跪在外公的灵前,朝我P股上一顿好打,可最终我仍没有哭出来。我不哭!不是说外公去了天堂吗?天堂里鸟语花香,天堂里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没有痛苦没有红WB,我为什么要哭?我不哭!至到老妈将我手里攥着的半个桃子夺过去扔的老远,我的眼泪才一下子流了出来。
站在今天这场大雨中,我记起了儿时仅有的那次泪流满面。龙腾海猛地一挥手站在了主席台上,他拿起话筒,声泪俱下的开始了激情演说。
这动作……我的大脑忽的一下闪过,好熟悉的动作,在哪见过?梦里?我探索着早己模糊了的记忆。哦!我记起来了!当年那些红WB小将们也是这样的一挥手,也是这样在众目睽睽下激情高昂的一顿痛说后带走了我的老妈。
很快,××联合会在学生科的组织下成为校内第一大团体,龙腾海任会长,温秋生理所当然成了副会长。各班几乎都停了课,天天大会小会不断,学习政治、讨论形势、畅言未来。
看着他们一个个忙忙碌碌的身影,一个个讲的吐沫星子满天飞,一个个争的脸红脖子粗,我挺纳闷:怎么就是激不起我的热情?我这是怎么了?是我真的跟不上形势还是真如他们所言我是一个极不爱国的青年。
不,我是爱国的,我是深爱着我的祖国的,犹如我深爱着生我养我的老妈,犹如我深爱着陪伴我渡过可怕的孤独无助的童年的桃花。
从他们鄙夷任淑华的眼神中,我感觉可能最近真有什么大动作,或许正如龙腾海所言要去北京拍点东西羞辱羞辱她这个叛徒。
台长找到我了,台长大人语重心长的跟我大谈国家兴旺匹夫有责,并让我利用自己这个当红的身份声援××联。未了,台长拍拍我的肩撂下一句话:“夜倾城,中国的命运掌握在你们手中啊!”
有这么严重吗?我夜倾城区区小字辈哪能运筹帷幄中国的命运?
我急切的想找个人谈谈心,希望他能撬开堵在我政治细胞上的大砖头。
李叔仍没有回来,路青云说不出个一二三,任淑华不表态,她只把我悄悄叫在一旁对我说,她爸交代过了,远离××联,并劝我也别参与。
我自然是不想参与的。
自4月15后,阿航每天上下学已改为专车接送,阿航说他爸不允许他跟××联成员勾勾搭搭,哪怕是说句话都不行。
“要不,每天你上完课去我家吧!”阿航告诉我他妈说过了,他们全家随时都欢迎我。
我笑着婉言谢绝,我说段左航,你不是我,你不会理解,我祖上世代为农,鞠躬劳作,我不可能像你一样永远能活在父母的怀抱里,路得靠我自己走,生活逼得我尽快去成熟,“这是命!”
5月初,接到老妈的电话,我很吃惊。
老妈说家里装了电话,她说最近她总是心惊肉跳的,怕有不好的事发生。我说我很好。老妈说今年桃花开得太茂盛,谢得也过早,和66年春天一样,太反常,她说她很害怕。
“儿子,做什么决定之前,想想你家里的老爹老妈。”老妈提我的醒:“你记住一点,你现在只是个学生,左右不了任何事。”
看来,老妈也是听到了什么风吹草动。放下电话,我长出一口气,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三峡试验电站,一场大雨过后,那水雾云烟的桃花岛上,花谢了吧?
的确,如老妈所言,我左右不了任何事——甚至连我的双脚!在台领导的再三鼓动下,作为赤壁之声的当红主持人,我依然和龙腾海率领的××联共计396人于5月17日踏上了北上的列车。
“像你们这样的热血青年已不是单独的个体了,你们和国家的命运是紧密连在一起的!”我想起了临行前台长的话。
是,我已不是我自己了。我妈不愿我去,任淑华不愿我去,阿航不愿我去,我自己更不愿北上。但我也是爱国的。如果我不去,就不是热血青年,就不是爱国好学生,就不是党的好儿女,龙腾海是这么开导我的。
同去的还有路青云,她去的理由很简单:“你去,我也去。”路青云说:“我爸死了,我妈成了植物人,干爹又消失了,如果你也不见了,我怎么办?”
青云在我的怀里听着咔嗒咔嗒的车轨行进声睡着了,看来,我真的不是我了。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被皮鞭抽动的驼螺,想停停不下来,想转却早已精疲力竭。
原以为工程学院这396人是浩浩大军,到了那里才发现,我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在北京和路青云单独相处了一个星期我才发现,路青云原来有这么多优点。她很坚强很开朗,口才也特棒。她总是在我身边叽叽咕咕像小鸡啄米似的讲着悄悄话,她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她给我讲曾让她幸福的飞起来的家;她给我讲在黑暗里生活这五年的真实感受……她平淡的言语万花筒般总给我带来一些意外的惊奇,美丽、新鲜、实在、充满着奇幻的视觉和听觉感受,这——让我在北京那段想起来就后怕的日子里多多少少有了些寄托。
夜里,我失眠了,只要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会出现路青云那深邃的双眼那可爱的甜甜的笑脸,我知道,我已经无路可退,我已经爱上了路青云。
的确,路青云有着女人所拥有的不一样的缠绵和细致,有着同龄人不所具有的坦然和坚强。我喜欢,我爱这样的女人。当我再一次失眠的时候,我拉着她的手漫无目的的背靠着背坐在了长安街。看着漆黑的长夜,看着来往的人流,看着静座的爱国青年,很久,我们都没有开口讲话,起风了。六月的北京午夜还是有点萧瑟逼人。
“有点凉。”我说。
“背靠着背就温暖多了。”她说。
我心头暗涌着晦晦的酸涩,猛然转过身我把她搂在怀里,雨点般吻着她无骨似的小手:“青云,我爱你。”
“爱上我你会痛苦一辈子。”她说的很木然。
“可是不爱你我会后悔一辈子。”我紧紧抱着她吻她的脸,我感觉嘴边湿湿的,咸咸的含着微甜,我捧着她的脸,看着她的泪如水晶般一点点在滑落,她轻轻地告诉我,她感觉很幸福……
六月一日,国际儿童节。
这时的北京没有一点节日的欢乐,马路上甚至连小孩也很少见,只有行色匆匆南来北往的车流。
一辆小车在我面前停下了。从左右下来两个健壮青年朝我走了过来。我惯性的弯腰鞠躬,随即将胸前的募捐箱递了过去说了声:“谢谢你的善款。”
来人并没有往我的箱内塞钱,他们看了一下四周,以极快的速度将我双臂架空猛推进车内。我被他们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懵了,当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小车已经启动,犹如离弦的箭一般往南行驶。青云,青云呢?我大声叫着青云的名字。
扭过头,隔着后窗,我看见青云倒在地上,她在爬在哭,她的身边围观了指指点点的几个行人,我奋力抓着开车男青年的胳膊让他停车快停车,无论他们想怎么样也得带上那个女孩……但没有人理我,他们都绷着脸……
当我再回头看时,已经看不到青云了,我的心早痛碎了……我撕扯着身边男青年的衣领问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要带我去哪里?我求他们停下来,我告诉他们我只是个学生,没金钱没地位,如果要钱就把这箱内的钱全拿走,我求他们放我下去,我告诉他们那个女孩是个瞎子,是我朋友,我带他来北京的,无论到哪我也得带上她,她在北京举目无亲……可惜,我的哀求没有打动他们,他们还是那样一声不吭。那两个青年和司机都戴着墨镜,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绝望了……
惭惭的,高楼离我越来越远了,我越来越害怕,我会死吗?我死了就再也见不到老妈了,还有我的老爸、姐姐、阿航、李叔、青云……我努力记起这一张熟悉的脸,求生的欲望忽地爬上心头,并且还是那么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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