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为了不影响年终摩托罗拉的广告投放,汪勇带着几位摄影师去外地选景了。截至9月底,演员仍没有确定下来,伯母头一次在我参加的例会上发了火。
“坚强点儿,习惯就好了!”洪流传给我一张纸条,苦涩着脸朝我轻笑。
我知道身为商人就应这样,利益摆在中间,感情只能藏在心底,只有在某些特殊的时刻,才能让爱漫过理智的防堤。伯母做的没有错。
于是,企划部张锣密鼓,个个都使出浑身解数,就连几位元老级的人物也是加班加点,不辞辛劳。看看他们通红的双眼就知道,累到差一点就要吐血的地步了。但,最终,从他们送回的一大堆照片中,我一个都没有看上。
两分钟的广告片中需要一男一女搭档饰演情侣,要纯、要真、要美。尤其是男主角,他的眼睛一定要有一种空灵般幽深的蓝色,我给大伙讲出一大堆要求。洪流坦坦手说我对男人的要求太苛刻,洪流还说,我要的一定是童话里的王子。
什么童话?现实生活中就有。我翻看着应征人员的照片,心里想的全是阿航那张脸。唉!如果段左航在就好了。
真的是我太苛刻了还是我将阿航的脸当成了图章?那修长的体形、黑黑浓浓的眉毛、薄薄性感的嘴唇、坏坏甜甜的笑……OH,该死!我……我是怎么了?
下了班,我把照片带回家发动所有人给个意见。淑华翻着照片一句一个不行,伯父连说俗气,伯母和刘妈看了一张又一张也说都不是很合适。
“我们是不是换个角度思考?”淑华开口了:“上次去磙石,你们带去的那个小女孩就不错。”
谁?小涵?伯母和我几乎同时叫了起来。
旋舞的桃花特技、翻腾的乌云碧水、颤抖的电波涟漪、无助的溺水挣扎、动人的定情一吻……我飞快将小涵那张脸安到预案中的一个个镜头,结论是:几近完美!
“对!就是她了!”伯母一拍大腿腾地站了起来。
我们的感觉不谋而合。小涵的确是最佳人选。真的是,最美的东西永远都在眼皮底下呢!
“那男主角呢?”淑华帮刘妈收拾着撒落一地的照片问我有没有着落。
是啊,男主角呢?伯母翻看着剧本,伯父悠哉悠哉靠着沙发品着龙井,我飞快在预案里写上了小涵的名字。
“你总说我四肢发达头脑简单,那我就再简单一次吧!”伯父要伯母停下来,不用再找了。伯母问他什么事,伯父笑咪咪歪着头盯着我看。
我?我怎么了?
“我就觉得阿城挺合适!”伯父话一出口,伯母立即拍板同意,淑华忙摆手说不行:“这广告一播,认识的人会以为我是第三者。”
“那就不是我们管的问题啰!”伯母打了个哈欠,左手悬空,右手则伸出兰花指托着长音唱道:“二点了,老任,睡觉去了——”。
是《奔月》的调子,我的眼睛一亮。
“哎——!”伯父夸张的摆动着头,一手背后,一手托着伯母左手,迈着八字步一摇一晃地开口唱道:“世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生死离别,不是在水一方,而是,我就在你身边,你却视而不见——”
好熟悉的《桃花扇》。我想起了清朝的孔尚任老先生,也想起了远在河南的老妈。
农忙之余,老妈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哼哼《长生殿》,但是老妈最喜欢唱的还是《桃花扇》,尤其是那句“桃花薄命,扇底飘零”,简简单单八个字的唱词,老妈却把“自怨自艾”给诠释得淋漓尽致,每每唱到此时,我常常看见老妈湿润的目光在偷悲。那时候,我还小,我不明白为什么一把情人间馈赠的普通扇子,只因偶然的机缘经历了风雨如磐的命运,最终染上一枝血溅的桃花就凄美得让老妈如此伤心。老妈说不用我懂,老妈还说等我长大以后自然就明白了。不过,老妈很少唱起《奔月》,老妈也叫我永远都别在她面前唱这出戏,老妈说文革时“那婊子批判我们这帮戏子活在新中国竟然不满足,还老想着往月亮上跑——居心叵测。”一出戏,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一场批斗,害得老妈几十年没有回过神,我能不记得铭心刻骨吗?可如今,在这儿,在石家庄,在淑华的家里,听到同样熟悉的调子,我的心情忽然变得乱糟糟的,近几天上班的亢奋与激动一下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哎呀呀——呸!什么视而不见,是你却不知我爱你……”伯母唱着关上了门。
“老活宝!”刘妈嗔骂着回屋去了。
“你要是不愿意,那我让洪流他们再找找。”
“你怎么那么笨!”关上房门,淑华小声跟我解释:“我是想让老妈再重复一遍她的决定,免得以后反悔了。”
“真行!生意没做几天倒成精了。历害!有朝一日会不会也跟我阴一招?”
“怎么会?如果有一天我真朝你举起手,”淑华顿了一下贴紧我的后背:“结果只可能有一个——巴掌最终落在我心上。”
好感动!
男女搭档既然已经找到了,那拍摄场地就得听我安排了。我通知汪勇速回公司,有要事相商。
“我正在九寨沟选景呢!”汪勇在电话那头气喘嘘嘘。我告诉汪勇不用再找了,公司决定将摄制组调往泄洪区。汪勇说他马上回来。
“去蒲坼?”淑华瞟我一眼,有些醋意。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实事上,我……我又怎么会呢?
按计划,我和洪流带着小涵搭乘飞机先行一步,以便安排后序人马的衣食住行,汪勇则带着摄制组及道具改坐火车浩浩荡荡开往南方。
不知道为什么,从登上飞机的那一刻起,我就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脑浆和脑壳之间松驰得“咣铛”“咣铛”响,却不疼。
身旁,小涵用非常陌生的眼光盯了我半天,她问我在乐呵什么。没争得我回答,这丫头就很快来了一句::“据我的经验来看,有美女在身边,男人偷着乐呀,一般都是满肚坏水。”
嗨!这家伙也真是《厚黑学》掌握到家了!有这么夸自己的吗?我告诉小涵,这是个蝴蝶尖叫美男当道的社会:“有这么俩帅哥坐在身边,别不知道珍惜!可惜的是——”
我拖着长腔招唤歪在椅背儿上闭眼装睡的洪流随我一道加入舌战。洪流说他心情不算很好,想静静。
那——就住口吧!
丽日、秋风、黄菊、老柳,天高高的。经过洪水的洗涤,蒲坼到处可见褪去的水渍,但仍不失繁华。
唉!天灾人祸,受伤的最终还是平民百姓;流离失所,落难的永远只有劳苦大众,农民苦啊!
我们准备下塌金桥饭店。刚巧在前台登记的时候碰见了吴叔。
吴叔发福的越来越有创意,胡子拉喳、膀大腰圆,活脱脱一个大棕熊。我提出晚上去为他的夜巴黎“创收”。吴叔摸着他那浑圆的肚皮连说欢迎,不过,吴叔居然告诉我他已经戒烟戒酒了,居然还说要“尽量纯净自己的心灵”。
呵呵!这世道真变了。城里的猫不吃老鼠可以理解,但酒吧的老板不喝酒还真没听说过。这——真是一个千奇百怪的世界。
“真没想到天下还有这等风水宝地。”进入房间,洗去一身的疲惫,洪流倚着百叶窗眺望着窗外连叹蒲坼十月好风光。小涵也在一边连连催促:“赶快开工吧,我要去桃花岛看看。”
根据预案,拍摄时要有直升机的携助,所以我已约了段叔叔,准备去登门拜访。
段阿姨不在家。段叔叔说段阿姨被文化局邀请赴灾区慰问演出去了。见我提来了大包小包,段叔叔一脸不悦。我告诉段叔叔,这可不是行贿礼:“是我和阿航的一片孝心。”
段叔叔顿时眉开眼笑,段叔叔说直升机方面他已经给我联系好了,每天四万。我记得先前谈好的是6万,我问段叔叔是不是搞错了,差价这么大?
“你也不瞧瞧是谁的面子?我知道你忙就不留你吃饭了,生意要紧!”
“拍摄完毕,我一定诚心诚意请你一回。”
段叔叔这次没有拒绝。
汪勇他们去桃花岛搭布景了。忙里偷闲,我带小涵、洪流去市里转悠。经过学校门口,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进去。
李叔的米粉店早被折除了,附近兴建了一条商业街。卖衣服的、卖光盘的、卖书的应有尽有。而米粉店的旧址上换代之的是家玩具店。
走进玩具店,琳琅满目的小布熊惹的小涵直掏腰包。环顾四周,我企图能看到点儿当年的蛛丝马迹,可惜,什么也没有。唉!这里曾留下我和段左航太多的回忆,这里也留下了我一生的痛,那涌动的黄菊、点点的碎花、美丽的蝴蝶结还有那副大大的墨镜……哦,青云,我想你了,真的想你了……
拍摄进行的还算顺利。一切都按剧本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汪勇一边朝我伸出OK的手势一边猛然直晃手中的彩旗,突然,灯光师忽地最大限度地调亮探照灯,直升机一下子俯冲了过来,几乎贴到了我的小涵的头,巨大的躁音伴着狂风水珠猛地将瘦弱的小涵卷入水中。小涵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的六神无主,狂呼“救命”,可除了我,又有谁能听见?但,整个摄制组无人前来帮手。这——怎么回事?剧本里可没这一段,汪勇他们还在拍,拍我俩。
我抓紧小涵的手往岸边游。然后,直升机远去,等到众人拿着毛毯裹着小涵时,她仍大哭不止——她被吓坏了。其实,吓坏的又何止是她?
“女人哪,真是水做的。”汪勇笑着朝我们抱起了拳头。我瞪了他一眼,却又找不到发火的理由,剧本里可没说不让这么拍。
“对不起!”汪勇告诉我们,这都是他提前设计好的:“如果事先告诉你们,就拍不出这么逼真的效果了。”
“死猪头,我差点被你害死了。”小涵急红了眼,一拳直捣汪勇的心窝。
为了恕罪,汪勇自掏腰包请吃西餐。
“你以为这样就算完了?”小涵恶狠狠连吃二份牛排三盘通心粉四杯咖啡,还不够:“你得送我只熊仔。”
“可不能得罪女人!”洪流说。
“好吧!我损己肥公一次。”汪勇点着钞票,撕心裂肺般咬着牙随我们走进了玩具店。
面对眼花缭乱的购物架,小涵叫我给她个参考。我告诉小涵挑最贵的拿,反正又不是我掏钱。小涵看了看标签,要服务生拿下货架上那只最大的卡通猫。抱在怀里后,小涵左看右看就是不放手。
“路老师,那只机器猫好漂亮啊!”
好熟悉的声音!我扭过头。
是抗天,他正拉着青云的手往这边走来。我下意识把墨镜从额头上拉下,遮住脸匆匆拿过卡通猫,从侧面溜走。他们紧跟着赶了出来。
“说好我掏钱的。”汪勇得了便宜还卖乖,他埋怨我连零钱也不让人家找,白白让店主占了个大便宜。
我告诉汪勇,礼物还是我送给小涵的好。我拉着小涵的手说要培养培养感情——最少得为了明天那场戏。小涵的脸窘得像长城干红。
可惜,我只喜欢喝轩尼诗。
接吻戏,我就是进入不了角色。每次抱着从水中游出的小涵,尤其是当我的双唇快要吸住她的一刹那,我只觉得嗓子干巴巴的,散乱的目光毫无神彩可言。这样的结果是:汪勇大叫了一整天NG。又试了几次,见我仍不见起色,汪勇叫所有人收工。
洗把脸,刚想躺下休息,洪流来了。洪流大口大口地抽着烟,他一脸焦虑,低声问我怎么回事。
我不知该怎么开口。也燃着了烟。不一会,房内就已云山雾海的了。
其实,我又何尝不是焦头烂额的,这么多人,一天开支就十几万,再耽误下去怎么跟梅总交待?
“你有心事?可以告诉我呀!是不是连我也信不过?”
不是信不过。洪流,我很感激你!是伯母带我走进了这波诡云谲的商业社会,却是你手把手教我变成了广告人。阿航走后,我早就把你当成了最好的朋友、兄长、老师,可是……可是“真的不好说。”
“感情?”
我点点头,并把路青云的故事讲给他听。我告诉洪流,我以为和淑华呆在一起我就可以将与路青云的过去珍藏,可是,可是只要我一踏上蒲坼就有一种负罪感并迫不及待想见到路青云,我想靠近她、抱着她、呵护她、拥有她……我问洪流这是不是叫无耻?
洪流笑了。他反问我为什么昨天在玩具店见了路青云又要跑:“你不是想她吗?”
我能不跑吗?小涵的嘴可比CCTV的电波快的多,如果这一切让小涵知道了,保证我还没回去,石家庄就满城风雨了。我拉过被子盖着头缩成一团,我告诉洪流,我想睡了。
阿航总说我喜欢逃避。我不否认;阿航曾告诉过我,阿航说男人的双肩是用来承担责任的,这一点,我也认同。可我,可我除了推卸还会什么呢?还会什么呢?
“夜倾城,你带上这个女人马上给我磙!”老爸又在骂我了。我从恶梦中醒来,眼前,尽是青云那张毫无表情的脸。外面,夜清如水。我穿衣下楼。
楼下,就是吴叔的“夜巴黎”。我喜欢上了酒吧,不仅缘于酒,当我想倾诉、放松、宣泄的时候,酒吧就是我最好的去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相聚于酒吧,无论是几人围坐或是一隅独斟,流淌的酒和音乐,可以让我寄放和排遣许多心绪。我喜欢这种浑浑欲睡的感觉。
我也会成酒鬼的!
第二天,拍摄仍没有进度。汪勇气的一拳差点砸坏摄影机;小涵嘟着嘴也在一边表达着她的不满;洪流使劲拉着我的手钻进了出租车,说是去天怡。洪流说心病还得心药医。
看样子,洪流也发火了。洪流的火候属于那种温热形,不像汪勇,机关枪一样打的人生疼。
我……我这是怎么了?我怎么会这样?几个简单的动作就是不到位,我拧着大腿,连我自己都恨自己!
天怡的院墙重新粉刷成了墨绿色,多了道门岗,门卫说外人进入福利院得先经黄院长批准才行。
接通电话后两分钟,黄院长出来了。
黄院长的表情也算是复杂,有惊异,更多的是忧虑:“夜倾城,你还是走吧!路青云已经够可怜的了,你就别一次次的……”黄院长没有说下去。
“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洪流为我打抱不平:“夜倾城爱她,这一点就足够了。”
“爱?”黄院长拉低了眼镜拧着眉头问我:“夜倾城,你能给她什么呢?光明?未来?家庭?”黄院长叹了口气:“夜倾城,你太飘渺,路青云要的是一种安全感,你没有!”
安全感?我没有?
是的,我没有。黄院长说得对,我连最基本的生活都给她保障不了,我还能怎么样呢?我又能怎么样呢?走——吧——!
“生活不是有爱就可以的。”黄院长也这么说。听到这句话,我的思绪一下子又飞回到那个春节的饭桌前……
当我反应过来后,黄院长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桃树林中了。那些桃树,是青云亲手栽下的吧?高墙外,伸出的桃枝上,还挂着几个鲜红的小桃,一定很可口吧?耳边,模糊传来孩子们的欢笑,是青云和他们在嘻闹吧?青云,青云我的心底涌现出股股酸楚,你感觉到了吗?你是否能感应到我如今就在离你仅一步之遥的大墙外?青云,青云我知道我现在已经不能再对你有什么要求了,我不配,我对不起你!
是的,我对不起你!我曾对你许下诺言:在你冷的时候,我一定会拥你入怀;在你恨的时候,我一定会替你擦去眼泪。可如今,一切的海誓山盟转眼都成了空,你恨我吧!如果能解气,你打我吧!今生今世我夜倾城只有在心里默默祝福着你了,我知道你已伤痕累累,不堪重荷,所以,我听黄院长的——离开!如果我的离去真的能为你减轻伤痛,我走!
“甘心吗?”洪流划着小船,我们赶往桃花岛。
不甘心又能如何?事到如今,我还能怎么样?死皮赖脸给她雪上加霜?不顾一切抱着她跟我一起面对风霜雨雪?上帝啊!让我做一回智者吧!
这一次,我是真的真的很投入,以至于汪勇叫“OK收工时”我仍死死抱着小涵,舌头还在她的小嘴里翻腾,并且伴随着下身的勃Q我浑身热血沸腾。
“勒死我了!”小涵推开我,大口喘着气,她的脸窘红了。
“游戏结束,打道回府!”我朝大伙挥了挥手,但还是看到了小涵噙着的泪,刚才我真的……唉,算了!
小涵脱下服装无声无言地交给我后,走了。这套量身定做的戏服是完全按照青云第一次在米粉店出现时凭我的记忆找人剪裁的,小涵穿在身上也很漂亮。我尽量不去看她的脸,故意岔开小涵和大家又说又笑。这小朋友,难缠着呢!但我还是在心里默默的向她道着歉,刚才,刚才我真的把她当成青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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