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昨夜,一场大雨,清晨,一阵清香扑进卧室,桃花开了。
鉴于伯母大人恩准,婚前放我的长假,我一觉睡到大天光。是的,很久没有这等美梦了,但比起这盛开的桃花,我还是毫不犹豫从被窝里爬起,下楼。淑华睡得还香,且让我自私一回独听花开吧!
怪哉!我这花高价从桃花岛运回的树苗,开花后,粉色全无,却是清一色的淡白,犹如梨花,花蕊微黄且香味十足,引来了满园的蜜蜂,它们正嗡嗡嗡跳着八字舞飞来飞去呢!
我伸伸懒腰,抬起腿搭在石凳上,扭动几下,腰椎咔嚓咔嚓响,好累!还是坐会儿吧!燃支烟。
太阳升起来了,小区里的茶楼陆续有人进出,我喜欢那里,那是因为在这紧张、烦躁、刻板的社会里,茶楼是难得的躲避尘世烦恼、放松休闲的好去处。我喜欢喝那里的乌龙茶,还喜欢看茶道小姐娴熟的调茶、配茶、倒茶给人的那种眼花缭乱,那种茶汁主客和谐一致、彬彬有礼的场面,实在是出神入画、美不胜收。最主要的是,坐在那里斜瞄一眼,就能看见我的房子我的桃树,泡上一壶茶,要是再坦开一本书,在悠闲中分析每一个商界传奇的成功精髓,然后探究探究每一个落寂人物的失败根源,既能领略成功者的风范、感受当代英雄的风彩,又能替我驱走些深夜常在梦里出现的现代社会里每个人都会有的多多少少的寂莫、失落、相思还有些痛苦的回忆,岂不是美事一桩?
淑华穿着睡衣系着拖鞋拎着小木屋和她的两只宝贝荷兰猪下楼来了,她懒洋洋地嗔怪我起床也不叫她,她打着哈欠把荷兰猪放出来,让它们在草丛里耍。
哟——没怎么留意,这小家伙长的贼快!难怪叫猪,吃了睡睡了就长个头。
“任淑华,它们就跟你一样!”
“猪就猪吧!”淑华掐灭我的烟靠在我的肩膀上:“如果不是今天要去青园街,我还想再睡会儿!”
她太累了。
丽晶公司能有今天的规模和业绩,淑华付出了让我难以相信的艰辛。半年来,我们各自为政,常常几天都打不到照面,往往是我一个人上床闭上了眼,睁开眼的时候她早已去了工地。淑华瘦了,黑了,成熟了,浑身上下写满俩字——自信,甚至有点像伯母般干炼。淑华说她的愿望很小,挣够一千万就收手,然后安安心心做个家庭主妇。
1000万!天哪!听得我心里直打颤,老婆呀老婆,真不敢跟你启齿,这是我做梦都不敢有的人生目标。呵呵,我还算是个男人吗?
“你真是男人!”每一次,当我大汗淋漓从淑华身上爬起的时候,她总会这么说。
男人?我光溜溜站在镜子面前打量着自己:一张跟随了自己二十几年无法选择的脸,一双可以随时将淑华剥的精光然后死死抱着她上床的大手,全身微壮突起的肌肉,雄壮的男人本钱,粗黑的体毛……这,这就是男人?
对!这就是男人,我就是男人。男人,一块田,等着男人来出力撑起一片天。这块田是淑华?家庭?工作?生活?还是青云?我觉得很空虚,很无聊,这就是我一生所要走的路吗?和淑华结婚、Z爱、生子、挣钱、养家,我觉得越来越没劲了,日子平淡的就像是隔夜的白开水,喝了一碗又一碗,索然无味,人活着到底是为了啥?
婚期越来越近,我却没有一点做新郎的喜悦,心情也低落到了极点。淑华好像也能看出点什么,也许她也猜到我的心绪了吧,她总是小心翼翼地偷偷看我的脸,然后极力装出一副很开心的样子。
她越是这样,我的愧疚感就越重。
下午,陪淑华到电影院看完《人鬼情未了》后,淑华悠悠地问我相不相信人有来生,我告诉她我相信。
“那如果有来生,你想做什么?”
没有想过。不过,我告诉淑华,如果人真有来生:“你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想跟你走,永远不回头。”
“阿城,如果来世你在马路边看到一头呼呼大睡的小猪,你要记得,一定要把它抱回去。”淑华的双手缠在了我的脖子,气喘嘘嘘:“因为……因为那将是你一生的财富。”
老婆,我知道,我会的,我一定会搂着她、抱着她、亲亲她、爱着她,可是,可是老婆,你还是原谅我吧!我……我想路青云了,不知道路伯母醒过来没有,不知道抗天长高了没有,不知道天怡的桃花开了没有,不知道……
我越来越爱上了黑夜。虽然小的时候我最怕黑,怕黑夜的漫长等待,怕黑夜里传来老妈抱着老爸的哀嚎,怕黑夜里睁开双眼的那种孤独无助,但我现在却极力的喜欢黑夜,夜深人静的时候,不开灯,昏昏的月光照进来,我静静坐在床头,身边是熟睡的淑华,然后点上一支烟,或是倒上一杯酒,慢慢的吸,慢慢的喝。我虽品不出烟的高贵酒的纯真,但要和诚市夜晚的孤独搏斗,非它能属,唉!
“请贴已发出去五百多份了,说什么也要办的隆隆重重的”这是伯母说的。
“对!毕竟我们只有这一个心肝宝贝!”伯父问我的意见。
“一切你们做主吧!”我说得有气无力。我想睡觉。我累了!
傍晚,猛地下起了倾盆大雨。小区突然断电,到处一片漆黑,淑华点燃了蜡烛。
夜已经深了,我们谁都没有睡意。淑华趴在窗口,出神。她那洁净匀称未施脂粉的脸被随风摇曳的烛光照的通红,虽说不上美艳绝伦,但也端庄耐看,尤其迷人的是她脸上常挂着的那种矜持的笑,可惜,今晚没有!
明天就要结婚了,结婚了,穿上伯母给我们订做的婚纱礼服踩着音乐步入神圣的殿堂,然后在神父和祝福的亲朋好友面前面对上帝庄严起誓:无论贫穷富有,无论健康疾病,夜倾城都会永远和任淑华在一起,直爱到天荒地老、海枯石烂、雷锋塔倒、西湖水干,哪怕面黄肌瘦、黯然神伤、体无完肤,也决不言悔!
是的,我不后悔!我极力提醒着自己,从明天开始,我就成了法定的大人,不能再天真了,也不能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幻想了,过去的一切就让它过去吧!如今夜倾城和任淑华真正的是坐在了天平的两端,这辈子,谁也离不开谁。
淑华递给我一支烟,我告诉她我现在不想抽,只想静静地这样坐着。
“31号了!”淑华低沉着嗓音喃喃自语:“幸好工程提前交付,要是赶上这大雨,我损失可就惨重了”。
“老婆,你应该高兴才对,是老天要让你在商界有所为。”
“那……你现在高兴吗?”淑华缩成一团,拉过我的胳膊枕在她的头下。
高兴!我告诉淑华我当然高兴,因为我们马上就要结婚了,能不高兴吗?我极力让自己保持着和煦和清脆的笑:“能和你结婚是我的福份,淑华,你放心,这一生一世我夜倾城只会爱你一个。”
淑华哭了,她仰着头看着我,流泪了。淑华说这就是幸福的眼泪,淑华还说只要能抱着我,她宁可抛弃整个世界。
我也想哭,也想流泪,也想流下幸福的眼泪。我告诉淑华,我感激她,因为我觉得抱着她我就像拥有了整个世界。
正说着,蜡烛忽地一下被风吹灭了——起风了,整个屋子一下子失魂似的空落。
睡吧,我拉过被子给她盖上。
“阿城,我总觉得心里发慌!”淑华爬在我胸口告诉我:“这两天我一直有种不祥的感觉!”
我安慰她不要乱想,这几天为了筹备婚事,大家都忙的晕头转向的,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对于婚礼,我一直认为可有可无,这只是做给外人看的一种仪式而已。也许真如伯母所说要将我名正言顺推向商界,然后将星缘在众目睽睽之下转嫁于我。我告诉老妈我不想要,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太累,我只想平平安安的过日子,拥有一份爱守着一个家,“对于现在所拥有的一切,我总有种不劳而获的感觉,并且我老有一种心惊肉跳的不安。”我告诉老妈,我可能不适合经商
老妈告诉这个世界上有两种英雄,一种是造时势的,就像伯母,一种是被时势造的,就像我,“说亲家慧眼识金星也好,赶鸭子上架也罢,这都是你的福气!”老妈要我记住,麻雀的翅膀不是负担,而是翱翔的工具,男人的压力不是包袱,而是前进的动力。
我……我懂了,并且心底有种豁然开朗的兴奋,我是真睡不着了。
淑华带着甜甜的微笑睡熟了。抽了几根烟,我的神经一下子又兴奋起来,看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挪开淑华的胳膊,我轻轻走到客厅打电话给洪流、汪勇、和涛:“有要事相商,我已经在‘不夜城’等你们了,快点来。”
不夜城是南洋宾馆二十六楼的一家夜总会。南洋宾馆是原市委招待所,扩建后异常豪华,档次十足,明天的喜晏就设在这里。宾馆门口、一楼、二楼、三楼到处张贴着火红的大喜字,一楼的玻璃上挂满了我和淑华的结婚照。
坐上电梯,到二十六楼,洪流他们已经在不夜城门口转着圈了。
等急了吧?一见我出现他们就直嚷嚷大叫上当,我笑着抱了抱拳:“各位,对不起了。”
“阿城,你是在家打的电话吧?”汪勇的手里还拿着没有系好的领带。看着一脸微笑的我,他指指扣错的衣服,挺窝火:“你丫拿我们开涮呢!什么事?”
“没事,几天没上班,想你们了!”我讨好着拉他们往里走。
“没事?”和涛一下子跳了起来,杏眼睁得老大:“我可不像他们有私家车,我打的来的。”他掏出票塞到我手里大叫一声:“报销!”
洪流笑着告诉我,如果不是因为明天我要结婚,他肯定不会来,“你看——”,他把表伸到我眼前:“十二点刚过,愚人节。”
既然来了,那就什么都别说了吧!我叫服务生开了一间大包房。
大包房一百多平米,不仅可以唱歌、跳舞,还有休息室、卫生间、冲凉房,最主要的还有麻将室。我告诉他们趁今晚我还是自由身,哥几个要尽情玩。我要了两瓶轩尼诗、四杯咖啡、六支浪漫情人、二十听喜力和一大桌果盘,看得和涛直流口水,他搓着手眼珠在骨碌骨碌来回转:“三位哥哥,今儿不会是AA制吧?”他一边问一边伸手抓了颗大杏仁就往嘴里塞。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汪勇指了指头顶告诉和涛,天上没馅饼。
“那我还是走吧!”和涛拿起沙发上的衣服佯装要走:“这一桌没有三五千可下不来。”
我拍拍钱包按他入座。我告诉和涛,天上确实没馅饼,可汪勇刚才指的是天花板,谁说就不能有奇迹发生呢!来来来——各位,我叫大家都举起杯,先干一杯再说。
我的提议立即被洪流举手拦下。洪流说这洋酒后劲挺大,听说人家老外干那事前都要喝这轩尼诗呢!来劲:“咱们还是慢慢喝吧!”
是吗?还有这等伦理?我头一次听说。
和涛、汪勇一人拿着一支话筒扯着脖子在那唱着吓人的情歌,洪流叫他们小声点:“跟牛叫差不多!”
“唱吧!”我告诉大家,今儿是个开心的日子,想怎么样都行。
“你真开心吗?”洪流凑到我耳边问。
我怎么会不开心呢?我拿过杯子递给洪流,我告诉他,结婚是人生头等大喜事,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口是心非!”洪流白我一眼,他叫我少喝点,因为明天一大早还得忙呢!我点点头,随着音乐打起了节拍。
这洋酒确有后劲,才喝下几分钟啊,头就有点晕呼呼的,我靠在沙发上,揉着太阳穴,我问洪流公司的近况。洪流挑起眉毛反问我:“有梅总的英明领导,能有什么事呢?”我看到洪流抿着嘴,绷紧了好一会,才小声告诉我:“听说小涵要辞职。”
哦!是吗?我端起了酒杯,轻吸杯中的清香:嗯!确实是香!一仰头,我一口喝下。
“你——”洪流晃动着跟前的水晶杯子:“就不问问原因?”
还是听音乐吧!我闭着眼靠在沙发后背上告诉洪流,我很喜欢听这首曲子。洪流长出了一口气,不再说话。身边,和涛他们唱得越来越起劲:“抓不住爱情的我,总是眼睁睁看它流走,在爱中失落的人到处有,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
“停停停!”洪流伸手把他俩给拽到了沙发上:“阿城明天就结婚了,唱这歌,你们扫兴是吧?每人罚三杯。”
“好好好!我认罚。”和涛兴冲冲把话筒递给了我:“每次出来玩你都找借口罢唱,今晚让弟弟开开眼吧!”
好!我振振精神,活动了一下筋骨,清清嗓子,我告诉他们我会唱的歌寥寥无几,如果不嫌刺耳,那我就来首《信歌》吧!汪勇一听,赶紧去找歌。
很久没有唱歌了,上一次在什么时候,我拍拍发胀的头,哦!对了,是在毕业典礼上,正想着,音乐已经响起来了。
“如果这一生,只能用思念,锁住每一刻的魂影和梦牵,就像信鸽一样的飞翔,千山万水不停飞,我敞开我心扉……”
其实,我是真的不愿唱这首歌的,因为每一次听到这旋律,我的眼前总会出现一种毫不保留的可爱笑颜,那笑颜随着霓虹灯的闪烁瞬间就会幻化成数百张包围着我的脸,慢慢地,慢慢地一切都远了,模糊了,可我知道,那是青云……
“只有你能真的读出我心中的苦,我心中的忧,我心中的喜,一点一滴……”
我的眼前忽地又跳出了一双白嫩纤细的手,这双手如蝴蝶般在键盘上翻飞,飞,飞,飞走了,我知道,那是小涵。小涵,小涵你真是个傻丫头,其实在桃花岛上我就听到了你的心跳,而在回家的路上,你总会一如既往地挡在我的前头,每次看着你带着心灰意冷的失落然后转身消失在街头,我都要带着一种不可置信的如梦的迷茫和痛,怜惜着心悸着自责。也许,也许我真该如洪流所言跟你坦白,可我真怕伤了你,感情是把双刃剑,我自己都已经血淋淋的了,你又怎么会不痛呢?
“而我只愿对你倾诉生命的全部,像开了花的树,站在你经过的路,只为让你休息,爱就是付出……”
多美的歌词!多妙的旋律!随着音乐的渐息,我唱完了。他们都在拍手都在说好。这首歌,我认为自己唱得确实不错,因为我在用心演唱。
不说了!唉!不想了!来来来——我举起瓶子告诉大家,这种红色的啤酒是最近才打入石家庄的洋货,名字叫浪漫情人。
“那说什么也得一口干呢!”汪勇挽起衣袖举高了瓶子。
洪流看着我,只是一个劲干笑。和涛抿了一口,他抹着小嘴说浪漫情人一点也不浪漫,有点涩涩的,“天哪,我的爱情鸟何时才能来到?”他张开双臂抱在胸前,一副痛苦状。
哥几个被他乐坏了。
唱够了、喝足了、累了,大家都躺在沙发上抽烟、闲聊,和涛一歪头打起了呼噜。不早了,洪流看看表征问我的意见。我问服务生,服务生说外面雨还是很大。
“那就再玩一会吧!”汪勇告诉我,上次我托他办的事,汪律师已经给我办妥了。
是吗?真是太感激了!听到这则消息,我的酒劲一下子醒了大半儿,汪勇说汪律师告诉他,等我渡完蜜月去北京后,燕飞扬会安排我跟李成山见上一面。汪勇还告诉我,这事好像伯母也知道,伯母好像不太高兴,不过,她也没有阻止。
伯母怎么会知道呢?我很疑惑,我问汪勇是谁走漏了风声。
“还用问?”洪流抢先一步插上了嘴:“汪律师是公司法人,梅总是老板,你又是梅总的女婿,还有什么事瞒得了她?”
伯母对我恩重如山,我不是想瞒着她。我告诉汪勇,这是历史遗留给我家的问题,眼看着老妈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我想尽我最大的努力力争不让她老人家在有生之年有过多的遗憾,为人子女的,我能做的就是让他们舒心,既然几十年的时间都抹不去老妈的怨恨,我又怎么忍心让她再伤痛。这么多年来,我知道我苦,因为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知道比我还苦的就是我的父母,我苦,我可以靠在父母的肩上痛哭一场,而我的父母苦,也只能苦着,我不忍!也许见了李成山后真如老爸所说“我家可能不会再平静”,但只要能让老妈如桃花般笑开艳,我知足了!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