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淑华在跟我闹别扭,缘于老爸的一个电话。
12月20日深夜,寒风凛冽。老爸打来电话。老爸说老妈回去后受了点风寒,闷闷不乐且一直神情忧郁,“问了半天,她也不肯说,不过,听她的意思,好像不太赞成你和淑华的婚事。”
“为什么为什么呢?”我不停地追问。老爸说他也不知道,看老妈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唉!老爸叹了一口气:“她这次去石家庄我都百般阻拦,我早说过了,亲家长的太像虞丽华,一定是你妈看见了亲家的照片,你也不跟她解释一下?”
没有,绝对没有。我告诉老爸,在我们搬回青园街的时候,刘妈已经把伯母所有的照片全都藏了起来,老妈在我这儿过的一直比较开心,她还说要一直住到举行完婚礼再走,虽然老妈一直呆在石家庄的话,她和伯母迟早也要见面,但是长的再像也不是同一个人,一接触不就真相大白了吗?“至于她突然提前回去,她说是放心不下你。”
“要不,你们如期举行吧!”老爸也挺为难。
“延期吧!”我忽地想起了老妈临走前和我的谈话,这才恍然大悟,其实老妈早就在暗示我了。我给老爸说,老妈只有我这一个儿子,结婚又是我的头等大事,我不想让老妈在痛苦中守望着我一生的幸福,那样,对她太残酷。
“你看着办吧!”
挂上电话,我不敢看淑华的脸。刚才的通话她听的一清而楚。我不想多做解释。披上衣服,走出房间,我站在了阳台上,只觉得全身发抖肌肉紧张。严冬慢慢模糊了双眼。低头看去,楼下,光秃秃的桃树正在随风飘摇。冬日的卓达花园有着令人心折的调零般美丽,而呼啸的北风却把这美丽撕扯成一团凄楚。我长出一口气,心中升起一股无可言状的悲凉。
就这样,我和淑华终于面对面爆发了一场舌战。淑华骂我太专横,“夜倾城,你太自私了,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你答应阿姨暂缓婚礼最少应该同我商量一下,你这样做,我怎么给我妈交待?”
“你说的对,婚姻是两个人的事,你干嘛口口声声要给你妈一个交待?任淑华,就为了给你妈一个交待,你就要我不顾我妈的感受一辈子兴高采烈地看着老妈难受?到底是谁不通情达理?”
“后悔了?现在还来得及。”淑华反唇相讥:“你尽可以去找你的路青云去!”
“你——”我被刺激得青筋暴突,咬着牙忽地扬起了巴掌。当我的手快要落淑华脸上那一刻,淑华闭上了双眼,她仰着头一动也不动。泪水,从她的双眸翻滚而出,我的心被震得发软,胳膊就那么僵在了半空。这,是淑华为我流下的泪,这滴泪,流着芬芳淌着思念裹着我的爱恋,打湿了她的双唇,打痛了我的心,叫我如何能够下得了手?
许久,我擦干她的泪,我吻着她的脸,我抱紧了她的双肩:“老婆,对不起!”
“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们结个婚都这么难!”淑华抱着被子倒在床头,她把灯拧成昏暗:“明早准时去机场,送我爸妈回去后顺便把我的衣服拿回来,睡吧!”
睡吧!我闭着眼,躺在她身边,我想伸手把她搂在怀里,她推开我移开了身子:“我想静一静。”
是啊! 是该静一静了。这到底是怎么了?老妈在想什么呢?仅仅是因为伯母长的太像虞丽华,还是……?我不敢多想。
其实,在我上次回河南的时候,自我见到老爸面对伯母照片时那种惊惶失措的表情,一种不详的念头就在我心里油然而生,如果,如果……唉,还是不去想了吧!也许过一段时间老妈会改变主意的,三五天,十天半月,三月五月,算什么呢?我等,我都愿意等,既然幸福离我只有一步之遥,我还在乎多等这几天吗?只要老妈开心,只要老妈平安,我情愿用一生的孤独来抚平虞丽华给她带来的伤痛……
伯母乘坐的是从纽约直达北京的航班,转到石家庄应该是早上九点四十七分。送走了淑华,时间尚早,我拿了本书到小区的茶楼里打发时间。
茶楼最近引进了种新茶,味道很特别,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清香,它的泡制方法也很独特,是用来自洪湖的荷叶露如涮火锅般在酒精炉上边煮边渴,很爽口。当然,价格不菲,800块一壶。唯一缺憾的是这道茶还没有名字。于是,茶楼在一个月前就向外界派发了几千份DM单,一来是造势宣传,二则为了征集茶名,应征者必须亲自到茶楼在墙上挂着的无数小红旗上选上一面写上自己所参选的茶品名称,择优录用,酬金一万元。
我照例走到红旗墙跟前浏览前一天的应征作品,上面写什么的都有,什么“出水芙蓉”、“美人如宏”、“火凤凰”等等等等……应征的作品还真不少,连“火烧圆明园”都出来了。呵呵!爱国人士啊!
走到最后一面红旗前,我停了下来。这面红旗上,“望穿秋水”四个字墨迹还没干。看来是刚写上去的。这个名字不错,我对茶艺小姐说,如果要我选,我就投这个茶名的主人一票,“这名字起的很有味道。嗯——”好熟悉的字体哦!我走近仔细端详着。
那个“水”字的写法,一个竖钩打上一个叉号,明显是这样写上去的。这种写法,在哪见过?听谁说过?谁?水妹,小涵!我为之一振,急忙走到收银台:“老板娘,那个望穿秋水的作者是不是一位姑娘,二十岁左右?”
“嗯,对呀!”老板娘拿出登记薄指给我看:“我们要每一位应征者留有联系方式和姓名,以免中奖后通知,你看,那姑娘叫范小涵,刚走。”老板娘探出头看看屋外:“可能走不远。”
是小涵!真是小涵!我跑出茶楼,一辆丰田正倒出停车场加速离开。
是小涵!小涵回来了!小涵真回来了!看着远去的丰田,我拿出手机拔打洪流的电话,盲音,再拔,还是盲音。我走回茶楼,记下了小涵的电话。看看时间,9点了,再不去机场就晚了。
手机响了。是秋生。
“在哪?”
“卓达,我正准备去机场。”
“你在家门口,哪都别去,我五分钟就到。”
秋生的语速很快、很硬,不容我拒绝他就挂了电话。我的第一反应是,出事了!秋生的性格不是这样的,他是那种天降冰雹明知会砸破脑袋也不会迈大步的人,今儿是怎么了?
我熄了火,锁好车门,坐在桃树下的石凳上点了支烟。我的眼皮直跳,左眼右眼同时跳。是财?是灾?我算不到,只觉得有点恐慌有点害怕有点胆战心惊。余烟缭绕,我迟迟不肯去抽一口。我就那么拿着烟,任烟灰直往地上掉……抬头看看天,乌云压顶。这个冬天的第二场雪又要来了吧?
宝马轻快地停在我的车后,秋生来了。车窗徐徐降下,秋生朝我一摆头:“上车!”
“去哪?”
“绿风。”
“干嘛?”
……秋生不肯说话,满脸杀气,他加大油门直奔阳光大厦。难道由秋生作担保的银行贷款阿航迟迟没还?
绿风公司,员工们忙忙碌碌,好一派繁忙的景象。阿航办公室的电话一直没有人接。门窗紧闭,窗帘遮住了他办公室里的任何一丝光亮。秋生攥紧了拳头要砸门,我伸手揽下。我告诉秋生,阿航毕竟是老板,有这么多员工在场,不好!
我轻轻敲着门,跟秋生商量:“阿航欠你多少钱,我可以先付给你。”秋生白了我一眼:“你太小看我了。”
一刻钟左右,门终于开了。秋生拉着我一个跨步迈进阿航的办公室,然后他从身后关上了门。
“两位哥哥——”阿航满面红光,他还没有说完就被秋生推了个趔趄一P股倒在了沙发上。
“别这样,秋生。”我拉住他:“有话好好话。”
秋生挣脱我的手,左肘顶住阿航的胸口,一手抓住阿航的领结一手指着他的鼻子,怒不可竭:“段左航,你怎么变成这样了。”秋生像疯了的狮子使足了劲提起阿航单薄的身子又把他狠狠摔到沙发上。
阿航哪是秋生的对手,他急忙向我求救。我面对着秋生把阿航护在身后:“秋生,同窗几年兄弟一场,有什么事找我吧!”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打他。”秋生掏出一张纸塞在我手里,他扯开西装双手叉腰背对着我站到了窗口,粗声喘着气。
这是一张医学化验单。一大串化学方程式我看不懂,一大堆英文专业术语我也看不懂,不过,最后一行中文总结我看清了:“此物为海洛因,纯度百分之九十七!”
这十四个字,字字如万枚毒针扎满我全身,痛的我恐慌。
我没有多说话,我转过身扶起阿航,我理了理他零乱的头发,我把化验单递给了他,我六神无主,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被囚在窒闷牢狱的犯人,任何举动都是那样的绝望和无助。我叫秋生先走,我想和阿航静静呆一会儿。
秋生走了,顺便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很静,后窗户在开着,排风扇在呼呼转着,房内的薄烟冉冉散尽。阿航的嘴唇紫青,表情很木然,他沉静的目光里有着冷冷的固执还有淡淡的忧郁,他看了看我铁青的脸,哭了……
“哥,我也不想这样!”
“哥,你不会不理我吧?”
“哥,我寂莫!”……
“戒毒吧!”我没有多做停留,转身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背影。倒并不是急着要去机场,已经没有必要去了。航班早到了,来之前我已通知了和涛火速赶去接飞机。
走出阳光大厦,我在楼下徘徊了好一会,抬抬看看阿航的办公室,一个熟悉的身影变成了小圆点临窗而立,我知道,那是阿航。我们就这样互相注视着,很久,很久,我不知道要怎样离开,我不知道要怎样来收回我的视线……马路对面,音像店的音乐正在震天狂吼,“你知不知道思念一个人的滋味,就像是喝了一杯冰冷的水,然后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告诉自己坚强面对……”
阿航,我的同窗,我的好友,我亲如手足的兄弟,我曾计划着,结果真如此,我会痛打你一翻,可如今面对你柔弱的身子哀怨的眼神,我扬起了拳头却狠狠地砸在了自己身上。
我不愿被别人伤害,因为我承受不了伤心,我也不想去伤害别人,因为我不忍。我不知道多年前,当我躺在路青云床上打情骂俏的时候,当我牵着任淑华的手在阿航面前有说有笑的时候,是否早已伤害到了阿航。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在阿航的世界里,在那个月亮背后的天地里,始终有一双眼睛在流着泪幸福地看着我微笑。阿航说他在等,等的很寂寞,等的很辛苦,等的没有了尽头,阿航说他还要等他愿意等,阿航说他不会像我一样明知真爱无敌偏又装做好不在意,阿航还说:“哥,你的前生一定是匹狼。”
没错,阿航你说的对,我本来就是一匹狼,可是,你知道吗?每当我开口想咬人的时候,才发现自己一颗牙齿也没有,路青云说我像只烈鹰,任淑华说我是头雄狮,而伯母则用十分欣赏的眼光说我是颗被泥沙裹住的钻石,其实,阿航,我要说的是,你们都错了,我就是我,我就是夜倾城而已,夜倾城该是什么样的,夜倾城该像什么,我自己都不清楚,别人能明白吗?不能!
回到青园街,打开房门,客厅里摆着一个大行李箱,冲凉房里哗哗地流着水声。刘妈躲在厨房里抹眼泪。我问刘妈出了什么事。刘妈红肿着眼不肯告诉我。
“那谁在洗澡?”
刘妈说是伯母。我告诉刘妈我只是回来拿点东西,一会儿就走。
“留下吃午饭吧!”刘妈说:“可能老梅待会找你谈话。”我问刘妈知不知道是什么事,刘妈说可能跟亲家有关。
“我妈?我妈怎么了?”
刘妈侧耳听了听冲凉房的声音——伯母还在洗澡呢!她又看看斜对面那间屋子,然后低声告诉我,虽然伯父伯母一直在美国,但是家里、公司发生的任何事他们都了如指掌。
那当然,现在通讯这么发达,我不说淑华也会说,淑华说不全的地方洪流每天也会往美国发电子邮件,跟星缘有关的任何事他们都有权知道。
“不是公司的事。”刘妈伤心极了:“老梅一回来就直奔那屋,然后她就阴沉着脸把我训斥了一顿。”
“为什么?”
“还不是前一段时间亲家进那屋打扫卫生的事,亲家把里面的一面镜子给打碎了。”
“就因为这事?”
“好像是吧!”刘妈点点头。
伯母怎么能这样!不就是一面镜子嘛!发这么大肝火!更何况还是我妈打碎的。我有点气不过。我安慰刘妈:“别往心里去,可能她在美国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吧!对了,刘妈,那个屋子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
“不知道。”刘妈擦了一把脸:“我从没进去过,以后也进不去了,老梅叫和涛下午找人装新锁。”
是吗?我忽地感觉到老妈匆忙离开石家庄一定跟那间屋子有莫大的关系,那屋子里面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想知道答案。我问刘妈,老妈在临走前一夜都说了些什么。
“亲家什么也没说,我们那晚一直在聊十年浩劫里大家所受的苦,哦,你妈还问我如果你和淑华这辈子有缘无份做不成夫妻我怎么看?”
“那你怎么说的?”
“我说你们怎么可能做不成夫妻嘛!郎才女貌,你情我愿,本来就是天生一对。”
“刘妈,谁来了?”外面传来伯母的声音。我拍了拍刘妈的肩膀叫她别难过。
我拉着客厅的行李箱跟在伯母的身后进了她的房间。伯母说伯父一下飞机就被一帮老战友拉走了,“他呀,在美国都玩成老玩童了。”她擦着湿漉漉的头发,洗去脂粉的脸略显苍白,颧骨微凸,朱红的唇色轻轻翘起宽松的笑容。她——的确是一个可以让年龄说谎的女人。她拿起吹风机吹起了头发,她叫我打开行李箱——里面全是买给我和淑华的礼物。
“喜欢吗?”她扯出一套牛仔装在我身上比划着。
“很酷,谢谢你。”
“都一家人了,还这么客气!”她嗔怪。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没见到她的时候,我总是有一大堆的疑问,工作上的难题、生活上的困惑、社会上的谣传等等等等,并且我早已在心里盘算好了先问什么后问什么,可是每次面对她、遇见她对我那种透露着急切关怀的目光,我总会嚼碎一切可能给她带来不悦的心里话,扯长了脖子艰难地咽进肚里,任其霉变。
镜子里,她不停地围绕着我比划着嘟嚷着:“真合适,我还真怕买错了呢!”
看着忙前忙后孩童般母亲般的她,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冒出了一句:“你真像我妈。”
“是吗?”她的脸上如久年干旱的大地裂开了道道裂缝:“你妈才是真正了不起的女人,瞧她,把你养的多优秀。”
伯母真是会说话,几个字把我们母子全夸了。
是的,老妈的确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虽不能像伯母一样整天飞来飞去,也没有能力送给我这不知花了多少美金买来的西装、牛仔,可是,我身上流着的每一滴鲜血都告诉我,我是深爱着我的老妈的,我敬重她,我爱护她,我更尊重她的每一项决定。
我收起衣服,低声告诉伯母,婚礼延期了,是我妈决定的,是真的。
伯母的脸上没有我所始料的疑惑,她仍是那种极坦然的笑:“也好,你的身体刚刚康复,调整调整也好,还是你妈想的周到。”
我想跟她解释延迟婚礼跟我的身体根本就扯不上边儿,我很想问问她的手术状况身体状况,我也很想提出那个埋在我心底最深的疑问,但一想到那扇即将上锁的门,我还是打消了念头。
我收好衣服问她晚上有没有安排,她犹豫了一下说:“在南洋宾馆吧!你们带上段左航。”说着,她庸懒地扯过毛巾被靠在身后,然后弹出一支烟,悠闲地夹在指缝间,不时吐出美丽的烟圈。烟雾飘啊飘,烟圈跟着就慢慢地变大了,变淡了,最后散开了。
很是奇怪,别人都说抽烟有个加速度的过程,开始每天三二根,后来上升到五六根,然后是十根八根,半盒一盒……而伯母则不同。从我见到她第一天起,她总是在固定的时间抽着固定的烟,不会多也不会少,一般人还真是做不到。
“付出不一定就能收获,执着也不一定就能成功,你要学会放权、收权,其实做老板是很轻松的事,你不用事必亲恭,你和段左航都犯了同一个错误。”她拿过枕边的几本书递给我:“《哈佛管理学》,在飞机上我简单翻了几页,写的不错,你和段左航每人一套。”
“阿航……阿航他……他在吸毒。”我接过书,装进袋子里。别无他意,我只是想让她知道我已经知道了她所谓的闷香就是人所周知的白粉。
“我也在吸。”她并没有回避:“不过我不上瘾,只是为了止痛,手术后就戒了。”
“阿航也答应了戒掉。”
“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
“他戒不掉!”
“我相信他能!”这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当面反驳她的定论。
我倒了杯热水端到她跟前,她接了过去,没有喝,侧转身放在了床头。
“但愿他能!”她掐灭烟蒂丢在烟灰缸里,直盯盯地看着我:“!给你三天假期,你去陪着他。戒毒的人最难熬的就是第72个小时,只要度过这一关,算你有眼光,如果不行,就只有送他去‘安康’戒了。”
“那晚上的宴会?”
“你们就别来了,交给洪流去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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