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自从我们回来,老妈整天春风拂面,绝口不提虞立华的事。我倒是有几次在闲谈中跟她聊起伯母,可话题一转到虞立华,老妈就张口制止:“看在死去孩子的份上,一笔勾销吧。”
这么说来虞立华的确是有罪的是有债的,这么说来伯父所说的当年只是个误会老妈并未信以为真,其实老妈并不回避关于虞立华的话题,老妈说现在是冤有头债无主,她是无从恨起,“更何况虞立华还是亲家的表亲,说来都是一家人。”
“是上天注定了我们必须成为一家人。”老爸指着墙上已经发黄的他和老妈当年特地到城里外公家照的保留至今的唯一的一张结婚照:“你瞧瞧,淑华跟你妈年轻时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淑华端坐在镜子旁。老妈从容地在给她梳妆打扮。老妈说入乡了就得随俗,这乡下结婚跟城里可不一样,没那么多讲究,“这红袄红裤红鞋红头绳是一定要穿要戴的,也没什么,就是图个喜气。”
“这样挺好,比婚纱好看。”淑华站起来扭过了头:“阿城,看我像不像小媳妇?”
像!太像了!淑华这样一打扮,尤其是脸上,有着一种返璞归真的美,“妈,你难道没有发现淑华长的就跟你一模一样?”我问老妈是不是在二十七年间扔掉了我的双胞胎妹妹。
“我哪有这福气生这么本事的女儿?”老妈轻轻扯淑华身上的红棉袄:“还挺合适。”
“妈,我现在不就是你女儿了吗?”淑华转身将老妈按坐在镜子前的大圈椅上双手不停在老妈的肩上拿捏按摩着,她对着镜子侧过左脸瞧瞧转过右脸看看:“哎——妈,咱们长的还真像。”
“对,对,缘来份就到。”老妈喜上眉梢:“走,出去吧,快开席了。”
婚礼是在老家的院子里举行的。很简单。没有婚纱没有乐队没有鲜花,不,有,院子里桃花开了。我纯朴忠厚的乡亲父老说不出妙语连珠的祝福,也拿不起价值不菲的贺礼,但他们用憨实的笑发自内心的高兴铿锵有力的猜枚划拳声热热闹闹地让我将淑华真真正正娶进了家门。
“从现在开始,我就是名正言顺夜家的媳妇了。”坐在宽大的木板床上脱去厚重的棉袄,淑华钻到我怀里:“冷!”
黑夜像块幕布以看得见的速度来到贴满大红喜字的窗前,邻家大黄狗那欢快的汪汪声宣告着这一天的结束,一切的一切包括灵与肉也被这无边的夜幕同化。四周一片料峭的静。我放下粉红的蚊帐,拉灭房内唯一的电灯泡,褪去了裤子,脱光了衣服,一丝不挂地侧着身搂紧了淑华。我用双唇吻着她修长的双臂,我用舌尖舔着她发烫的耳根,我在她耳边轻轻地呢喃:“老婆,从现在起,我们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合法夫妻了,我们是大人了,从今以后我们要齐心合力小心经营我们的爱情我们的婚姻我们的小家,我会努力工作努力赚钱。”
“我不要钱,我只要你,有了你就有了一切。”
“我知道,老婆我知道,你从未看重过物质从未看重过金钱,老婆,我知道像你这样一个漠视金钱的女孩在这个被潮流冲击的社会里是多么的可贵,我感激,我会珍惜。”
……
这一晚,我们没有Z爱,我们一直在说话在聊天,聊今生聊来世,我们约好了下一辈子还做夫妻,如果来世一不小心变成了猪马牛羊,那一定也会是一公一母一雌一雄,即使头破血流也要冲破艰难险阻去找到对方,寻个洞,安个窝,永远不弃不离长相厮守,“你会安心吗?”淑华问我。
“老婆,我会的,我的心永远在你那里。”
对于婚礼,在目前老家这种条件下办成这样,我们都还是很满意的。唯一遗憾的地方是陶爷爷没来。陶爷爷病了,挺重,卧床不起。第二天,我和淑华提着礼品去探望。
陶爷爷老了,牙都快掉光了。一辈子活在动荡不安的年代,吃尽了苦头,如今却是无儿无女孤老终生,想到此,我的心里甭提有多难过。其实老妈也再三提出要为陶爷爷养老送终,要他搬过去一起住。可陶爷爷很倔强,他不肯,他说他不想麻烦任何人。陶爷爷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大学长啊,能看到你结婚,能看到你和任家小姐结婚,这是我最后的心愿了。”他把淑华的手拉起来放在我手心里,他拍了拍我们握在一起的手说:“这下我放心了,放心了。”他叨叨着长叹了一声:“活了几十年,活够了,活够也我也没活个明白,老了,不中用了,早死早安生,还是古话说的好啊,老死不死则为贼,我现在是老贼了,呵呵……”陶爷爷又笑了。
轮不上我和淑华插嘴,基本上都是我们在听他老人家说话。陶爷爷虽老,思维却非常敏捷,说起话来还是那么头头是道,声音很耐听,口齿很清晰。本来嘛,唱戏出身的,老戏子,吊了几十年嗓子,声带上的肌肉早锻炼的像施瓦辛格隆起的前胸,唱惯了说惯了习惯了,可老来艰难的连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怪寂寞,怪可怜的。我暗示淑华耐下性子坐端正身子专注地看着陶爷爷,饶有兴趣地听他说。
说吧!陶爷爷,你们在听着呢!说吧!陶爷爷,我们在认真的听你说呢!
从陶爷爷家出来,淑华手里多了个袋子,不小,很轻。里面装着二套戏服,是“奔月”里吴刚的行头。袋子里还有李叔的几张彩妆照。陶爷爷说既然任家设了虞立华的灵位,那就让李成山也乔迁其内吧!再说了,老家这地方也没那个条件保存,“最主要的是我这老头子不想再为这些小字辈伤心,眼不见心不烦,很多事该忘了,早该忘了。”
“是不是有我在,陶爷爷说话不方便?”走出陶爷爷的视线,一路上淑华都在低头寻思。
“没有吧?”我摇摇头:“没发觉,我听出他的意思了,他是说让我们把戏服和照片交给你妈,让她摆在你家的禁地,其实他不说我们也会这么做,我们又不可能私自进去摆放这些东西。”
“我总觉得陶爷爷话里有话。”
“怎么会,我是他看着长大的,有什么不能当面说请楚的。”
“那你说我到底长的像不像当年的林青衣?”淑华紧追不放。
“大家都这么说,我也觉得你很像戏装上的我妈。”
“那陶爷爷为什么说我不像?”
“不知道。”
其实陶爷爷也没说她们长的不像,陶爷爷只是说是人都有三分像,尤其是漂亮的上了彩妆的女人,粉彩遮住了五官后,你根本就看辨不出谁是谁,看着像那是因为眼熟的原因,再加上人们的从众心理,所以陶爷爷在这个问题上教导我:“大学长啊,对于众口一词的认同,你要冷静观察,尤其是你现在成了任家的女婿,以后要做大生意当大老板,遇事更要周到分析,该否认的时候就一定要坚持自己的主见。”
“我觉得陶爷爷是想告诉你一些别的什么事,或许是什么秘密?”淑华还在发动着她超常的想象力。
我相信淑华的直觉,我想起了前次回河南,在伯母和虞立华长的像不像的问题上,陶爷爷跟老爸也是两个完全相反的意见,按照今天我的判断,伯母和虞立华长的是很像,淑华和老妈长的也很像,那为什么陶爷爷就是要一口咬定她们长的一点都不像呢?陶爷爷到底是在向我暗示什么或者说他是想隐藏什么呢?
我知道陶爷爷是出自好意,是为我好,他总是在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让大家忘掉27年前的恩怨,他不想让老妈生活在仇恨当中,他不愿他担心我会将旧时的痛儿时的恨加倍报复发泄到虞立华的亲人身上,实事上,我不会的,我不会这样做的。放心吧!陶爷爷,夜倾城如今长大了成人了娶媳妇了懂事了,虽然我在不懂得爱的时候过早的懂得了恨,虽然我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不愿面对寒冷却抱着满怀的苦涩,毕竟已经过去,天大的仇恨也会随着流星雨的划过而淡灭,一个人,上天连让别人唾弃、漫骂、撕裂的机会都不给他,一个人,上天连生的机会都不给他的,他本身是多么可悲可叹可怜,我还能要求什么呢?我们还能怎么样呢?一笑而过吧!
手机不能打了,电池给烧了。这两天不停接到石家庄打来的恭喜电话,充电时间太久,一不小心就让我心爱的宝贝变成了名副其实的摆设。手上突然没了沉甸甸的份量,竟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份,总觉得好像跟这个世界隔绝了被抛弃了。我真变了,变了!
我和淑华都属于操劳一族,平时忙的晕头转向总是奢望能蒙头睡它个天昏地暗,这刚过了半个月的清静日子,反倒觉得无聊至极。晚上,她在我怀里像蚯蚓般蠕动到深夜,她把手悄悄伸向我的大腿摸向我的胸口,然后睁大了眼睛凑到我脸上,继而我俩是偷偷一笑:“原来,你也没睡着啊!”
“是啊!”我搂着她:“也许,咱们该走了。”
她不说话。默认。
于是,在过了这个没有元宵的93年元宵节后的第二天,在老妈的催赶下,我们登上了北飞的航班。
我们没有回石家庄。也不打算去渡蜜月。说好了在石家庄举行完婚礼后再去补这份甜蜜,我征问淑华,淑华说她没有意见。她对我只提了一个要求,要我戒烟戒酒并且要我在Z爱的时候不要再戴保险套,她说她想要个小夜倾城。
我暂时没有做父亲的打算,但我没有反对。淑华跟我这几年,极少对我提出要求,我一直挖空心思想加倍补偿或许说是报答她对我这份义无反顾的爱,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决不能错过。我告诉淑华,想生就生吧!最好能生出个牛顿爱迪生最好能生出个爱因斯坦比尔盖茨最好能生个龙凤胎三胞胎,如果一下子来个四胞胎更好,“一只羊牵着一群羊赶着,谁不想撒把豆子收个大冬瓜呀什么的?”
下了飞机,包辆出租车,我们直奔赤驻监狱。年前我跟悠哲写了封信,告诉他如果没特别要紧的事,正月十六我和淑华会准时到达,并要他跟管教干警打好招呼,为他减刑的事履行一下必要的“手续”。想必,悠哲这小子收到信了吧?
赤驻监狱大门口,我们等到了悠哲信中所提到的直属一分监区指导员马福生。这以后的交易是在马警官带我们所去的一个叫大宅门的饭店包房里进行的。
黑!这里真黑!不仅指的是这破饭店的菜价,还有马福生本人,真TMD算个无赖!
吃完饭,我去罪犯接见室登记。完后,在一女干警的带领下,我们进入一个写着“同餐室”的房子。里面已经有好几张桌子旁坐上了人,跟我们一样,是犯人的亲朋好友。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的走进监狱,第一次跟监狱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和电视上演的一样:四条不知圈到何处是尽头的电网直直地平行矗立在高高的大墙上,威严的小武警笔挺着腰前倾着胸抱紧了枪机警地盯着每一个过往的人。在同餐室的门口是一道白石灰划直的线,跟墙角平行成一个没有边际的方形,在方形内写了三个字——警戒线……
“报告,直属一分监区罪犯教员上官悠哲请求同餐。”
悠哲一身灰色的囚服光着头站在警戒线边,女警查验过他的胸卡后朝我们指了一下,转身就走了。确认警官走远后,悠哲张开了双臂一个箭步飞到我面前,在快要接触到我伸出的双手外,他忽地放下了胳膊,站住了,“夜先生,任经理……”他低下头,双手捏着衣角。
“不许你这么叫。”淑华生气了,她把悠哲拉到餐桌前坐下:“你是我妈的干儿子,我就是你姐,他就是你哥,以后不允许你再把我们叫的这么陌生。”
“我们都是一家人!”我从桌下伸过手攥紧了他瘦小的拳头。
“一家人?”悠哲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是!”我低下了头,我想哭,我也想流泪:“对不起,悠哲,对不起!”
我没有让眼泪掉下来,我没有把自责和愧疚写在脸上,悠哲以前跟我说过,这里是监狱,这是没有的不仅是自由,还有哭的权利,所以悠哲说他选择了坚强选择了面对选择了坦然。我问悠哲想吃什么尽管点,“点多点儿吧!让我心里好受些。”
“这里最贵的套餐是160块。”他扭过头对同样是犯人的服务员说:“那就来最贵的吧!”
160块,一瓶最便宜的红酒都买不到!最好的?“悠哲,监狱里能吃饱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真不该问这个,能不能吃饱吃不吃得好对于我来说也只能是问问而己,而他,才是无论何种答案的承受者。
“哥,你把监狱想象成什么样了?”悠哲提醒我:“监狱是给我们这些罪犯——”
“悠哲!”淑华打断他的话:“你记住,你是梅香海的干儿子,不是罪犯。”
“对,你不是,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都是我不好!”
“哥,你们千万别这么说。”悠哲笑着抹去流到嘴角的泪:“法律是公正的,判我四年,我心服口服。”
“好了好了,从现在开始,咱们谁都不准伤心,谁都不能说不开心的事,高高兴兴吃顿饭。”淑华接过服务生递传上来的菜:“嗯,好香,快尝尝。”她夹起菜送到悠哲嘴边。
悠哲嚼的满嘴是油,连说好吃好吃,他看着我的脸安慰我:“城哥,其实,监狱里大灶的饭的确不好吃,可是小灶上有炒菜卖,你给我寄来的钱都上到狱内消费卡里了,我一天三顿都可以加餐。”
“那就好。”我点点,不做没用的质疑。
淑华不停地给悠哲夹菜,我也大口地吃,毫无顾忌地吃,我不想现在在口头上给悠哲什么承诺,一切就等他熬过这几年再说吧!
悠哲的确很懂事,他眉飞色舞地给我讲些狱内的新闻轶事,还时不时地凑到我耳边说上一两句黄色浑段子,逗得我乐开怀;我则给悠哲讲了我的现在和将来的打算,他听的入神,未了,他叹了一句:“城哥,你现在真是母牛不生崽。”
我一时还没反应过来,淑华忙问他什么意思。
“牛B坏了!”
“你小子是夸我呢还损我呢?”我笑着夹块大肉在他嘴边绕了一圈最终却塞进了我口中:“别在里面学坏了,我还是喜欢那个略带青涩的上官悠哲。”
“这有什么不好,悠哲,姐支持你。”淑华把红烧肉连盘都端给了他:“男人的魅力之一就源于男人坏坏的劣根极具诱惑性,这证明你长大了,男人嘛,奶油味别太重了。哎——”淑华用脚尖碰我,她用眼角挑向仅一块玻璃之隔的接见室:“是顾老板。”
对,是青东的顾总。
隔壁是一间接见室,犯人和亲属之间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墙,只有各拿起电话才能交谈。只见顾总一脸严肃状,话筒放在耳边,半天不见张嘴,而电话那端,穿着镶有白布条囚服的犯人火暴如雷历声漫骂,然后被坐在边上的干警强行带走,顾总也愤而转身走出了接见室。
我在石家庄生活的时间也算不短,关于青东顾总的一些江湖传闻也略有入耳,能拜入他的门下能跟他攀亲交友是多少小混混做梦都可以笑出声的事,那个人,谁呀?这么牛!我问悠哲认不认识那个人。
“他呀,认识。我们一个队的,他刚进来没多长时间,被判了死缓。”悠哲放下筷子,拍拍肚皮:“好饱!”他接过淑华递过去的纸巾擦擦嘴接着说:“可能是跑了关系吧,被分在‘积委会’,他对别人都很凶,不过他对我很好,毕竟都是石家庄送来的嘛!”
“对你很好?”我警告悠哲:“这种人最好离他远点儿,瞧他那一脸横肉,耳朵少了半只,光头上就有十几条刀疤,能是什么好鸟?”
“你哥说的对,咱们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和他们相处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不可深交,知道吗?”
悠哲听话地点点头。
我告诉悠哲别为家里担心,每年我都会和淑华亲自上门问安,对他的父母会像对我的亲生父母一样尽忠尽孝,“在这个世界上,我暂时的过多的享有着另一对父母对子女的疼爱、无私的关怀,我得到了,我感觉到了温暖,我就得回报,我知道对于这种爱,无论我怎样回报,都是无法用等号来连接的。等你出来,这份爱就还给你。”
“嗯!”悠哲使劲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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