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其实早在麻药过后,我就已经醒过来了,整整六天了,我不愿睁眼,每一个来看望我的人,包括他们在我病房内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的。
我知道,青云走了。老天就这样收起了青云,收走了我的幸福,收走了我的爱,我心痛,我恐慌,我痛惜她所遭受的痛苦和磨难;我还知道,这种痛会扩散会加深会延续,即使将来我的霜鬓如月色倾泻即使到我生命的最后,那风烛残年的句号也冲淡不了今天这刻骨铭心的痛,青云,青云你是知道的,我从内心里是多么的依恋着你,青云,青云你就这样忍心看着我用哭泣来了却残生吗?
不,你不会,你不会这么狠心,你没有走,你不会走,你不会离开我,你一定是变成了阳光变成了蓝天变成了空气变成了白云,你时刻就在我的身边,时刻就在宇宙的最远处看着我,看着我微笑,不,不不不,我要睁开眼,我要见到你,我要感觉到你的存在,我抬起胳膊,推了推趴在床边熟睡的阿航。
“城哥,你醒了!”料理完青云的丧事后,阿航就一直在病房里陪着我,本来淑华他们也在的,包括伯父伯母,最终都被阿航一一给劝了回去。
是的,忙,他们都忙,更何况秋生和淑华还要分身料理我龙源的烂摊子。龙源最终还是没有跨掉,也不知是谁在从中使劲儿,洪流回来了,在主持着大局,在与秋生和淑华以及龙源的全部员工一起同舟共济共渡难关,说是要尽量把损失降到最低。
至于业务方面,如今龙源除了《生活·资讯》外,其它一切暂停,对于我所挪用的一千多万资金,前几天在我还闭着双眼的时候听得小涵一句话,好像是秋生、阿航和淑华各拿500万给补贴上去后,才得以使《生活·资讯》下一期能照常发行。
这一切,我感激!
我的腿应该不会有大的问题,车是从后面撞上来的,再加上青云当时全力护住我的上半身,下体只是骨折而已,打上了石膏,听医生说像我这样强壮的体格,三个月准好。
谢天谢地!
我告诉阿航窝了六七天,身上都快发霉了,我想出去走走。
阿航去找护士。
午饭后,医院的后花园里坐满了前来晒太阳的病号,不过像我这样坐着轮椅出来的,不多!
“今儿真是个好天气!”阿航故作轻松,在找话题。他比我更难过,我知道。
在车祸当晚,阿航就坐红眼航班赶了回来,这几天来,他没日没夜地守在我身边,每当夜深人静众人离去的时候,他都会悄悄爬上病床,侧着身搂着我,自言自语地说很多话,他说他对不住我,他说他是罪人是罪魁祸首是他亲手害死了青云,他哽咽着,暗自垂泪到天亮。
我是清醒的,我在跟他一起流泪,只是他不知道罢了,是他们都不知道我早已醒来了。
后秋,天很高,云却不淡,一团一团,密积积的堆在天上。
“呵呵!”阿航指着天上飘着的白云强装欢颜:“抗天说那不是云。”
“不是云?那是什么?”
“他说那是上帝还来不及摘走的花,这小鬼头!”
上帝来不及摘走的花?对啊!抗天说的没错,在他的眼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充满鲜花的,就连天上的云都会美成盛开的鲜花,只是,这鲜花不是每个人都能采摘得到的,只有上帝,上帝一伸手,说带走谁就带走谁,谁也拦不住,青云不就是一朵花吗?青云是上帝摘走的花,而我们,我们都是上帝还来不及采摘的花,终有一天,终有一天我们也会走的,也会成为上帝的囊中之物,也就是死!
死只是个早晚的问题,既然死是不可拒绝无法回避的,我又怎么会提前拉下自己的围幕谢绝众人的观赏?所以,我告诉阿航,从明天开始不用再看守着我了,我想静静。
静下心来想点事,是以后鲤鱼翻身的事,我说白了给他听,阿航,我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坚强,也没有你们想象的那般脆弱,自伤自残?我做不出来,现在欠人家那么多钱,我得尽快还清再说,“你,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听到了!我守在这儿不是那个意思!”阿航仰着脸盯着头顶瓦蓝的天空,出神。
“你在看什么?”
“海。”
“海?”我也仰起了头。
“今儿这天蓝得真像是无边无迹的大海。”阿航看得入了迷:“我在香港的时候听人家说,这个世上有一种鸟,它能只身飞越太平洋,不知道会不会是真的?”
只身飞越太平洋的鸟?没听说过,我告诉阿航,按理说这种鸟是不存在的,太平洋上即使没有风起云涌没有冲天浪淘,但是仅凭鸟的一对小翅膀又始何能抵挡得了漫漫征长饥寒交迫?这不是自取灭亡吗?再说了,“它不远万里从海洋的一边飞往另一边干什么呢?”
“有的!”阿航很肯定:“曾经有人亲眼见到过这种鸟,人家说这就是传说中的爱情鸟,凡是看见它的人都会美梦成真,他们还说爱情鸟飞越太平洋只是为了找回生命中的另一半。”阿航的声音随着表情暗淡了下来:“不过,最终能成功飞越太平洋的爱情鸟寥寥无几,大多数不是累死就是饿死渴死在水平面……”
哦!我没敢再出声,这么沉重的话题还是不要谈的好,我告诉阿航我累了,想回房休息。
阿航离开的时候,我再三叮嘱他,我醒来一事暂且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还想再静几天,我还有很多事想不明白,我要好好想想,好好想想。
吃了两个苹果后,我又躺到了床上,只要一闭上眼,陈年旧事就会一起涌上心头,往事不堪回首!真想就这样永远睡下去,永远都不要再醒来……
“怎么还没有醒过来?”是伯母的声音,听得出她很焦虑。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医生说不该这样的呀!”是汪律师,好久没有见到汪律师了,还真有点想他。
他们的声音都有些沙哑。
都是我不好,全是我害的,让这么多人伤心、难过,我想睁开眼,我想拉着汪律师的手流泪,我想跟他说对不起,至于虞立华,就免了,我恨她!
“老梅,年轻人得慢慢教,瞧你,这下玩大了吧?”汪律师的声音里带着深深的责备。
他是在责备伯母吗?玩?玩什么?我听不懂!
“望子成龙啊!”伯母叹了口气:“这也算是他自找的,酒后驾驶,不追究他法律责任就是万幸了,只是,老汪,我们对不住青云对不住你啊!”
“别说了,这是青云的命……”
他们一句接一句地一个自责一个安慰,我糊涂了,听汪律师的话,好像我夜倾城的失败早在他们的料想之中似的,听伯母的口气,跟我妈一个样,对,我妈,我妈知道这事吗?
“你说他这一直昏迷不醒的,是不是该通知亲家?”
“暂时还是别让他们知道的好,阿城是你们两家唯一的儿子,有一家人焦头烂额的就够了。”
看来,老妈还不知道我如今正躺在医院,谢天谢地!不能再让老妈为我担心了,唉!
该来的人都来了,该听的话我闭着眼听够了,是该睁开眼的时候了。
10月25日,当智建和小姚过来看我的时候,我睁开了眼,我告诉他们我感觉好多了,想回卓达养伤,还想回公司看看。
智建说他做不了主,这得听医院和淑华的,小姚掏出手机说要打给淑华,被我拦住了。
“我的身体自己清楚,回家!”我板着脸拿出老板的架势指派智建去结帐。
智建很听话,我就知道他不会违抗我的命令。小姚留在房内帮我收拾东西,我问小姚报案了没有。
“报了,好像一点用也没有,现在社会风气这么差,办案效率又低,几年前京石高速那桩人命案还挂在那儿呢!再说了,唐人所有的资料都是假的,怎么查?”
“资料可以造假,人总假不了吧?”话说一半儿,我这才想起,自打和唐人打上交道以来,竟然没有一张与赵明的合影,那,“那怎么不去南洋宾馆找找证据?”
“找了,刚好南洋宾馆那几天的闭路系统出了故障,正在检修……”
完了!那就真的是一点证据都没了,冤有头,债无主,我这下赔大了,是上天故意在惩罚我吗?
不,我总感觉这一切都是人为造成的,是有人一直在跟我周旋,一直在我背后伸黑手,谁?谁呢?不会是淑华,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她,不会是洪流,洪流整不出这么大的动静,那……我实在不愿意把所有的罪恶都安排到伯母头上,会是她吗?她这么害我到底自己能捞到什么好处?
是为了钱?为了泄愤?我是她女儿的丈夫啊!为了仇恨?她应该比我还明白,这三十年来是她亏欠我们夜家,我……我想不出怀疑她的理由,也想不出她这么做的动机,那,除了她还会有谁?还会有谁呢?
车子还抵押在银行,我这腿坐出租车太不方便,站在医院门口,我正在发愁,护士小姐一路小跑着跟了过来,她手里拿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的是那晚我穿的衣服,已经洗得干干净净了,虽然已经破烂不堪。
“这个——”护士伸开手到我眼前,是一串项链:“洗衣服的时候在你口袋里找到的。”
我接了过来,这不是青云送给老妈的那串鸡心项链吗?怎么又出现在我的口袋里?哦——
我想起来了,老妈走那天我也是穿的这件衣服,一定是老妈在拥抱我的时候顺手丢进我口袋里的,这个链子里面装的到底是什么呢?现在,我应该可以打开看看了吧!
鸡心坠子已经被压瘪了,按钮失灵,掀不开,我交给智建帮忙。
“夜先生,我们已经通知了卓达,他们马上会派专来来接你。”护士朝我轻轻鞠了一躬:“祝你早日康复!”
“这链子还认人呢!你看护士一走,就打开了。”智建看了一眼后吐吐舌头,递给了我。
我把项链攥在手心里,迟迟不敢去看,青云说了,这是她一生不变的秘密,也许,也许这个秘密该一直隐藏下去的,最好永远不要有见光的一天。
我把手插进了口袋里,我想放手,五指却怎样也松不开,还是看看吧!我又拿了出来……如此反复多次,我始终没有勇气看那个打开的鸡心。
至到坐上了卓达的免费班车,我才深吸一口气猛一睁眼,以闪电般的速度瞄了一眼已被攥得汗津津的坠子,里面是——是我!
我呆住了,热血凝固在发烫的脑海里!
鸡心坠子里装的是我的照片!这是我在湖北读书时胸卡上挂的一张寸照,怎么会是我的照片呢?这就是青云一生守候不变的秘密?是我?看清楚了,的确是我!我的眼泪又出来了……
二个月后……
我已经在关二爷面前发下了毒誓,今生决不再沾酒,我死心踏地的爱上了抽烟,一天两包,淑华也不再反对。
我抽烟的时候,只要淑华在跟前,她一定会亲自给我点火,然后就那么静静地坐在身边或是靠在我的肩头,看着我抽,每当手中的烟草燃到一半,她就伸过手来从我的口中取走,然后熄灭。
她这样做自有她的一套论理,她说既然烟是不可避免的一定要抽,那就尽量少吸入点儿尼古丁,因为抽烟时前半根含的尼古丁有一部分会过滤到后半根,所以要抽也只能抽前半根,危险少一点,危害也就小一点,“咱不怕浪费!”
“可咱,不,应该说是我,我还是得节约点儿,还是得尽快挣钱啊,外面有那么多的帐要还呢!”我告诉淑华,过了元旦我准备回公司上班。
淑华不让,淑华说欠债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但还没到清贫的地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要有你在,只要每天早上睁开眼我能看见你,只要每晚下了班一推开门我就能看见你,我就觉得是最幸福的,要那么多钱干嘛?”
呵呵,老婆!我知道,我明白,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就算没了汽车没了洋房,就算没有面包没有牛奶,就算咱家的餐桌上只剩下冷馒头只剩下白开水,可是,可是只要有你的牵手,我也情愿走完这一辈子,我也会认为这是幸福的,不过,老婆,我总觉得,我总觉得我的这种平淡安逸的幸福太自私,时间在积累,生命在递减,如水的日子同时也会把我昂扬的斗志消耗得无影无踪,而最终,我可能会变成货郎手中的糖人儿,捏成方的就是个方的捏成扁的怎样也圆不了,这不是我,这不是我想过的生活,也不是你所需要的夜倾城,可能你仍会无怨无悔地把我捂在手心,恩爱不减,可是我不愿意,那样的话,对你太不公平,也对不住咱们即将出生的孩子,我只想要你过得好一点,我想要我们的孩子以后能挺起腰板走路,站直了说话,鼓足了底气做人,我错了吗?
没有!所以我亲爱的老婆,答应我吧,让我憋在家里,会生病的!
淑华耸耸肩,她说她不同意也得点头,否则我的理由会排得比黄河还长,稍不留神就会淹没她的头盖骨,“好死不如——”话说一半,她捂住了嘴内疚得低下头:“对不起!”
傻丫头!我拉她到跟前,搂在怀里,我知道她想说什么,不就是一句话嘛!“好死不如赖活着”,没错呀!干嘛要自责?是害怕我想起青云吗?是担心勾起我痛苦的回忆吗?
“过去了。”我拍着淑华的臂膀轻轻地告诉她,一切都过去了,剩下的时间就只有淡忘一切记忆,淡化一切回忆,好日子还在后头等着我俩过呢!
“也许,咱们该过去看看段左航。”
“是啊!是该去看看,不过,不是咱们,是我!”
淑华站在阳台上,目送着我离开。
我要去看看航弟弟,二个月了,他一直躲着我。
我是步行去的,一来大病初愈我需要舒活舒活筋骨,二来我是想延长与阿航相见的距离,我得想好该说的话,我要把好这伤人的口,如果一不小心点到了他的伤口,痛的又何止是他?
腿基本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只是走路稍嫌吃力,大腿内侧时不时的会有阵阵酸痛,是神经在跳动,痛!车祸时压着大动脉了,医生说要想全愈还得三四个月的光景。
听卫国说抗天现在由汪律师带着,阿航早搬办公室住了,理由是“忙!”
忙?让我暂且说服自己相信这个善意的谎言吧!
阿航,对不起!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重复着这句如今我唯一能对他说出口的话。
“我最怕一个人呆着了。”记得阿航有一天喝醉了酒扑在我怀里大哭的时候告诉我,他说一个人呆的时候,这全世界都只剩下寂寞了,他说这种寂寞好恐惧,所以在香港的时候,现实逼得他夜夜留恋于兰桂坊,“我沉溺在那群浓妆艳抹的男人之间,夜夜笙歌,不知满足不知疲倦不知腻烦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他这是在问我,也是在怪我,我知道!
走进绿风大门的时候,我交待前台小姐不必通报,我会自己上去。
阿航一个人呆在办公室,门没有关,他正托着腮帮盯着办公桌出神,是那样的专注,专注得有些痴呆,乍一眼看去,灵性全无,他那忧郁的眼神犹如一场盛晏后的残羹冷炙,色香味皆失,看着看着,我的胸口一阵猛跳,一手扶墙一手捂着胸口,“哎哟”了一声。
我的疼痛把阿航唤到了跟前,他急忙扶着我坐在了他的老板椅上。
一杯热水喝过,阿航告诉我,这叫肋肌二连率,不是病。
“不是病?你怎么知道?”
“我也有的……”阿航站在我身后,拉下百叶窗,久久不肯收回目光来。
外面,冷漠的太阳惹得屋内的一切都是冰冷冰冷的!
“在香港的时候,自从听说了你要结婚这个事实,只要我一想起你,肋间连着心脏的肌肉就会‘蹦蹦蹦’地跳着疼,我问过西医了,他们告诉我这不病,英国人称它为‘心痛’,香港人把它翻译过来就成了‘心疼’,因为在香港人的意念里,疼跟爱是在一起的,一对恋人,因为彼此心里疼着对方,所以才会有爱。”阿航喃喃自语:“当一个人爱上另外一个人的时候,不说有感觉不说志同道合不说有缘分不说喜欢甚至连I Love You都不用说,只说心疼,这就够了,他们说,只有看到你最心爱的人难过,才会有这种心痛的。”
是吗?是吗?没听说过!不过我相信阿航说的是实事,我该说些什么呢?我善辩的口才呢?为什么我一见到阿航总显得语穷词拙?尤其是现在,开口啊!说!
“对不起!”
“没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我知道你比我还难过。”阿航当场揭穿我戴在脸上的铁皮面具:“青云应该知足了,因为她能死在你怀里。”
“我……”
“天下这么大,有的人终生只能爱一次。”
“对!”我看着压在他办公桌上的一张合影,是淑华、青云、阿航还有我,我们四人唯一一张留下的合影,我轻轻地重复着他刚才的话:“对,爱一次就够了!”
“我说的是我自己。”阿航扭过头看着我的脸,眼里全是泪水。
哦!我,我明白了,我似乎听出点儿弦外之音,我紧张。别过脸去,我的心七上八下,乱糟糟的,停了一会儿,我还是问出了那个压在心底许久的问题:“你不爱她,是吗?”
阿航没有回答,默认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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