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1994年元旦,龙源没有放假,天空飘着雪花。
龙源已经装修一新,淡蓝的吊顶,奶白的墙壁,乌黑明亮照得见人影的地板,粉紫硕大的水晶灯——这全是阿航的功劳。
5点一刻,天还没亮,离上班时间还早,四周一片料峭的静,除了我的皮鞋,踩在光滑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
走到那间一直空着的办公室门口,我顺手摘下刻着“副总经理”的牌子,扔进了垃圾箱。
已经用不着了,悠哲不会来了。
自悠哲从包头返回石家庄后,好像跟我绝交了似的,我们一直没有打过照面,就连我在住院期间,他都不曾看我一眼,够狠!
听说他现在供职于星缘,担任董理长特别助理一职,别人都称他为上官特助,上官特助如今住在青园街吃在青园街,每天都跟着伯母,用和涛的话来说就是,悠哲变成了一块狗皮膏药死死地贴在伯母身上。
看来,伯母是想把悠哲栽培成银河传媒的顶梁柱。
不是我小瞧了悠哲,怕只怕他这根柱子没顶住大梁倒先烂了椽子,不知道虞立华是如何教的他,忽然之间悠哲竟然变得如此冷血,除了星缘的人事外,他从不跟我们这些旧相识来往,可见,《决战大中华》他是看瞎了。
对了,伯母的生意经叫做《决战大中华》,淑华说伯母总共打印了两份,一份给了悠哲,一份送给了她,给淑华那份,她又悄悄送给了我。我简单的翻看了几页,有一句话我记得非常清楚,上面是说,“金钱和权利欲望太重的人成不了有效的管理者”,对于这句话,我感触颇深!《决战大中华》里还有一些别的理论,我一时还弄不明白,也没有看完,以后,必须得好好研究研究。
推开办公室的门,我正要去开灯,手还没碰到按扭,台灯亮了!
洪流!
他打着哈欠伸懒腰,在对着我笑:“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早来。”
“你不是来得更早?”
“我压根就没回去。”
洪流瘦了,个头看起来也比以前高,他指着桌上分好的文件堆,操着沉稳的语调告诉我,涛声依旧,龙源又踏上了正规,具体的情况智建和小姚会向我汇报。
“怎么?你还是要走?”
“不是我,是我们!”
我们?我一阵颤抖,一P股坐在沙发上,浑身无力,我问他还有谁要离开龙源。洪流告诉我,是汪勇。
汪勇?汪勇也要走?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用掌心来回揉搓着额头,一时还不能接受这个实事。
洪流看看表:“我还能在龙源呆上三个小时,我们可以聊聊。”
他倒了两杯热水,一杯递给我,一杯自己端着,捂在手心。深吸一口气,洪流用真挚的眼神看着我。
他开口了,声音很小,语速很慢,但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却犹如颗颗子弹直射我心窝。
事情,原没有我想象的那般简单!
原来,洪流和汪勇离开星缘投靠于我,全是伯母一手安排的,目的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至于办公室内的摄像头,则是汪勇的杰作,洪流告诉我,这也是伯母的主意!
有此就够了,就够了,我示意洪流不要再说下去了,我都明白了。
“我们以为看在淑华的份上,她只会教训你一下,顶多给你一点苦头吃,没想到她下手竟然这么狠,一下就把你整这么残!”
“你是说唐人事件也是她一手策划的?”
“嗯!”
真是她!真是她干的!难怪能做的这么干净利索,连警方也找不到任何证据。
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这一切,洪流都是知道的啊!他早就对我百般阻拦,而我却我行我素,武断行事,最后……
可是,可是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仅仅因为我是林慧青的儿子?仅仅因为她担心我在财大气粗后报复她?——那得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啊!
不会!肯定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我信了基督,可我知道,上帝现在一定是睡着了,要不然,为什么她虞立华害苦了老妈又来害我却得不到一顶点惩罚?我痛苦地闭上眼,伯母那张美丽得可恶的嘴脸怎么挥也走不开!我恨!
洪流告诉我,汪勇已经离开了石家庄,去南方发展去了,洪流说他准备跟着小涵干,“在哪儿都能吃碗饭,只是,在你这儿,我们没脸再呆下去了。”
洪流絮絮叨叨跟我说了很多,他说智建和小姚蛮可以替代他和汪勇,工作已经移交得差不多了,现在离开,放心。
接下来的时间,洪流不住口地喝咖啡,一杯又一杯,而我,纵有千言万语,现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洪流的脸上,他才慢慢站了起来跟我握手道别,他说他该走了,让别的员工看见了,不好!
“我在小涵那儿,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我送洪流到门口,他一直推辞要我留步,他说他最害怕的就是分别相送十八里。我竭力作出坚强和豁达的样子要他以后路过龙源的话进来坐坐,无论怎么说,同事之谊虽然走到了尽头,但朋友之情远还没有结束,我告诉他,我不怪他和汪勇,“无论你们以前做过什么,我相信都有自己的理由,人在屋檐下,不低头会被碰得头破血流,我知道你们也是身不由己的。”
他故作轻松地对我笑笑,笑容里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无奈,他说他们之所以要坚决离开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感觉好矛盾。
“什么矛盾?”
“你和梅总。”
“我跟她?”
“嗯!”洪流的眼里装满了疑惑:“为什么她把女儿嫁给你却又处处刁难你?为什么她想致你于死地却又竭力说服我回来主持工作?你要知道,如果她不想你在石家庄混,大可不必这样,只一个电话,你就立即会从石家庄消失。”
“你想说什么?”
“我……”洪流苦笑着摇头,他说他一时也说不明白,总之很多事连在一起想就觉得好矛盾,“不过你以后还是得小心点儿。”
谢谢!我拍着洪流的肩膀:“祝你好运!”
洪流走了。
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的眼神哀伤着沉重的双腿,唉!知我者谓我忧,不所我者谓我何求,以后,我会小心的,小心的等着她再下黑手,我跟她之间的恩怨是命里带的,是躲不掉的,是抹煞不了的,虽然我如今只有挨打的份,但我决不会低头,认了!只要她虞立华整不死我,我会把这一切十倍二十倍的孝敬给她老人家,不过不是现在,石头砸鸡蛋,倒霉的是鸡蛋,鸡蛋砸石头,倒霉的还是鸡蛋,这个道理我懂。
洪流,一路好走!汪勇,我们还是兄弟!一切都不会改变!
改变的只是我办公室的装饰,墙上多了一幅座右铭,是沃尔玛老板的一句话,上面写着“最大的财富就在你身边25米之内”。
看这行云流水的书法,想必是洪流的手迹吧?!
最大的财富就在我身边25米之内?25米之内?盯着这几个字,我想起了我的《生活·资讯》。
《生活·资讯》截至今天,发行量已升至二十万册,河北的大中城市基本全部覆盖,对于下一步计划,在我的办公桌上有着两分截然相反的发行策略。智建说要逐步提高发行量,以尽快的速度进军北京、天津及上海市场;而洪流和汪勇的提议则要我立即缩小发行圈,减少发行量,把全部精力放在石家庄一个城市上,做好终端服务,提高广告的可信度,在洪流和汪勇的提议后面还附有一份市场调查报告。
是该我拿主意的时候了。
元月3号,我去医院做康复确诊,医生说我的腿基本全愈,只要坚持每天做适量的运动即可,但不可过度劳累。
出了门诊室,在楼梯口,我碰见了秋生。
秋生是来接卫国爸出院的,“要不待会儿坐我的顺风车?”
也好!我拿着秋生的钥匙,坐在了车里。
不得不佩服秋生的心细,今儿他特地开了辆面包车,车里还有个三级台阶,应该是专门给卫国爸预备的吧?瞧瞧,瞧瞧温秋生哦,一个老板,一个身家千万的年轻富豪,亲自开车来接一个普普通通的伤残员工,这样的人不发财谁发?
向秋生致意!向秋生学习!
秋生来了,他和护士搀扶的那老头就是卫国爸吧?
我急忙下车,推开门,放好了台阶,跑过去帮手,我一惊!是他——
是他!我又仔细看了一眼,的确是他!接着,我以最快的速度调出了关于他的仅有记忆。
“臭公猪,TMD长三条腿都站不稳,不给钱就想拱老娘大腿根。”
“三八,就知道乱叫!当婊子还怕人摸?”……
是他!绝对是他!
“快过来帮忙啊!”秋生在叫我。
我缓过了神,伸过去手,他抱歉地对着我笑,他说刚换了假肢,不习惯,走起路来吃不上力。
还好!他没有认出我来!
他的确变了,微弱的目光短得总让人接不着,还有他那陪着的笑脸,显得极卑微,他在嘴里不停地嘀咕着“谢谢!谢谢!”好像欠了人家二百块钱似的。
唉!钱是人的胆哪!不过,像他这样的人,有俩臭钱头就发昏人就膨胀,跟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不受道德和理智的牵引,还不一头栽下来?落到如今的地步,也不算坏事,最少,能正正经经做人踏踏实实生活,有卫国这样的好儿子,又遇上了秋生这样的好老板,不能不说是受了耶稣的恩泽,知足吧!
他僵硬的面部始终微笑不减,虽然他笑得很难看。他问我是不是夜先生,我点头,“大叔,你还没吃饭吧?”我叫秋生在前面饭店停一下:“一块吃中餐吧!”
“不了不了不了……”他连连摆手:“遇上你们这帮好人是卫国的福气,我已经沾大光了,不能再烦劳你们了,不能再烦劳你们了!”
“那我送你回住处吧!”秋生开了腔:“想吃什么,叫隔壁的饭馆送过去,就说我买单。”
“好的好的……”他松松垮垮的面部如层峦叠嶂。
下了车,他执意不让我们搀扶,望着老人蹒跚滑地的腿,秋生悠悠摇摇头:“人还是不错的,干活蛮牢靠,苦活脏活累活抢着干,毫无怨言,从没出过差错,最重要的是,他这人是虔诚的基督教徒,从不抽烟不喝酒不好色不贪钱,我的仓库离了他还真不行!”
喔!如此说来,他的确醒悟了!烟酒钱色全戒掉,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也难怪,自从饼酒变成了耶稣的体血,天主教徒都不饮酒了呢!这种境界我一时还达不到,要继续修炼!
“饭就不用吃了,说吧,找我什么事?”
呵呵,我笑了!知己!绝对是知己!
“笑什么?你这么忙,如果没事的话,出了医院门早撒丫子溜了,还有空想起我?”
呵呵呵,我把下一步的计划说给他听,希望可以听到他的意见。秋生说他没意见,“即使有,你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强驴!”
“我现在不就是想变成温顺的猫吗?”
秋生说他不能马上回答,他得好好想想,三天后给答复,他问我现在做得好好的,又不是没钱赚或是赚得少,为什么会突然想改变《生活·资讯》的整个运作计划。
“用那个女人的话说,就是一个蚕蛹……”我停住了口,一想起伯母,我就浑身不舒服,改种说法吧,我告诉秋生,一个麦粒必须得懂得突破,自己否定自己,如果麦粒否定了自己后,就会变成一株麦苗,生根、发芽然后结出累累果实,如果麦粒它鼠目寸光看不到生活的前景而被别人给否定了,就会变成馒头,被人吃掉,“她这么说,我觉得还是有一定的道理,你也看到了,我的杂志刚发行四个多月,同行就一涌而上,这样不正当竞争下去,市场最终会烂掉。”
秋生点头,他说我分析得还是有道理,他建议我在做好市场调查的同时,多听听前辈的意见。
那当然,我马上就去找阿航。
忙完一天的工作,走出龙源的大门,夜,已经穿起了诱惑的黑纱。
阿航在办公室,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聚精会神在电脑边敲击键盘。我咳嗽了一声,阿航惊慌失措地站了起来,遮住显示屏。
我问他在写什么东西,这么神神密密的。阿航不让看。
不让看我也能猜得八九不离十,一定又在写诗,伤感的诗,什么秦始皇陵啊孟姜女庙万年寒月空残照之类的。这有什么不能见人的?
我慢悠悠走到他身边,猛一下张开双臂环抱住他,他挣扎了几下,没能脱离我的魔掌。我一歪头,看到了显示屏。
不是诗,是小说或是散文,没看到题目,只扫尽眼底一行字:爱上了他,远远地望着他,受到了死心踏地的折磨……“
“阿航,开心点好吗?以后不要写这么伤感的东西。”
他拉着我,坐下,他说把悲伤留给自己就会更加悲伤,把悲伤变成文字融合在故事中,看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丝丝暖意,虽然是虚构的温暖,却一直都能热到心底。
我可没有那么高的境界——静下心去听檐角落下的如断线珍珠般的雨滴?去听蜿蜒山路上此起彼伏的鸟语欢歌?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爷干的事,”而我?“我指着嘴巴耸耸告诉阿航,我这张嘴巴是用来吃饭的,讨生活的。
阿航扑哧一下笑了,这——是全世界最灿烂的笑容,美得足以绽放桃花,他睁着明亮又漆黑的眼睛问我找他什么事。
待我说完,没想到他跟秋生的回答一样,不过,他换了个词,说是斟酌斟酌。
“要底行不行你给个意见,别磨磨蹭蹭的!”
“不知为什么,你的每一项策略我都觉得十全十美,具体行不行得通,也许你得听听伯母的。”
听她的?不,我不会再相信她的价值判断了,否则这种价值判断一旦发生逆转,我会痛不欲生。唐人的事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如果不是她一直盯着那块肥肉,我也不至于倾其所有竞得那场骗局。
外面,越来越黑了……
我们还在聊……
阿航避开我的眼神不停地偷偷看墙上的挂钟,他虽然嘴上没有说出来,但我知道,他不愿我走,而我……我也不想离开!
窗外,很黑,一片寂寥如墨的黑,这黑让我觉得发冷,冷得发慌;这黑,会让我想起童年,想起桃花,想起青云,想起我的那段短暂却又刻骨铭心的爱情!
不知道哪位情种说过,让男人终生难忘的是他曾经深受过的第一个女人,他还说刻骨铭心的爱情对于男人来说,只有一次,失去最爱,男人在感情上面就会变得吝啬起来。对于这句话,我认为只说对了一半,为什么呢?因为……因为此刻我虽然没有想起淑华,但心里、眼里却装满了阿航!
这夜,冷!真冷!阿航说暖气坏了,还没修好。
“哥,我冷!抱抱我吧!”
“嗯!”
脱光衣服,我上了阿航的床……
窗外,“千年寒月空残照”……
淑华待产在家,刘妈搬卓达来住了,是伯母安排的,说是为了照顾淑华。
刘妈掐着指头算着,她告诉我,大约再有110天就可以分娩,看着淑华的肚子,刘妈说她估计是胎男孩,“查了没有?”
“没有。”
“也有可能是个双胞胎,你瞧瞧——”刘妈抚摸着淑华的肚皮:“跟西瓜一样圆,哟——”刘妈把手往回一缩:“他在踢我!”
呵呵!我们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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