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那个文件的名字叫做《窗口的白云》,心想还挺文艺的。文件一开始是一段很简洁的钢琴曲,紧接着是一串黑白色淡入淡出的主创人员介绍。一个从窗口看出去的天空,仿佛是通过一个人的眼睛看世界。镜头再慢慢摇下来,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子,虽然素颜,可是看起来却特别干净,清纯。
“这是你们的女主角?”我问。
“是啊,”他眨巴眨巴大眼睛,说,“她就是我们片子里的那朵白云。”
我心里哑然失笑。
“男主角呢?”我问。
“哦,”他有些不好意思,又用鼠标往后拖了几分钟,我看见他的样子出现在了银幕上,熟睡的样子。一个很近很近的特写,从眉毛到嘴角。我看了突然心里微微有些疼痛,突然想问他要了这个片子回到家里慢慢看。刚想开口,片子到了尽头,哑然而止。
“就这样了吗?”我问他。
“是啊,剩下的还没有拍完。”他说,“我们搞场记的去香港旅游去了,真不讲义气。”
“那你们接下来要拍什么?”我问。
“接下来我们准备去岳麓山拍一些外景。”他说。
“那挺好啊,”我鼓足了勇气,“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当你们的场记哦。反正岳麓山我也很幸去玩玩的。”
“真的吗?”他说,露出了孩子气,”那太韵味了。
“不过要可能你们什么时候去了。”我说,毕竟年纪一大把了,做事情说话什么的都还要拿一把。
“就礼拜六了,如果不下雨的话。”他说。
不知道什么时候,李姐突然出现在门口,督促周明去自己的房间看书,说要高考了一点收心都没有,到时候怎么才能考上大学。我客气地跟着李姐说是因该更加专心看书云云。其实看着周明就这么离开了,心里竟然会有一丝揪着的痛。
我把那台电脑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内存不够运行XP下面的太多程序,于是建议那天我陪她去电脑城买两条512M的内存。李姐一听就舒了心,说以后看股票就省心了。
其实,趁她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偷偷考了那个没有完成的短片在自己的移动硬盘里。这是第二次“偷窃”行为,虽然做得不动声色,可是内心的激动却如海涛澎湃,如果获得了一座埋藏于地下前年的失落城堡。
回到家,我关了灯,把笔记本抱进被子里面,一遍又一遍地播放那几秒钟他沉睡的样子。虽然那段钢琴的剪辑有些烂俗,可是一个一个音键都敲在我的心里。不知什么时候,我发现自己的眼睛湿湿的。我告诉自己没事,陷进去就陷进去了吧。
我祈祷周六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
国庆这几天白天都在家里睡得晕晕乎乎,到了夜里却非常清醒。还好有淡蓝社区做伴,每每看见那么多人分享我的故事,总感到欣慰。
那个礼拜我一直在等待和高兴中度过,一想到礼拜六既可以跟周明和他的朋友们去岳麓山,胃里面仿佛就有很多只蝴蝶蜜蜂乱飞,一阵一阵暗自欣喜。
坐在我斜对面的是一个比我大三四岁的男主播,实际上他姓李,可老让别人管他叫阿林。虽然说已经是快三十岁的人,可是打扮很时髦年轻,从背影看过去,可能也就是十八九的样子。不过等他一扭过头来,也不用开口,就知道岁月是不会饶人的。这话不是我说的,关于他的故事总能在午饭和休息空间被一些同事拿来嚼舌头。我从来没有什么兴趣去打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来历。
就是这个阿林,不到从哪里得到了我的手机号码。明明坐在一间办公室俩里面,我却收到了他给我发过来的短信。
“周末了哦,晚上准备干磨子咯?阿林。”
我朝他看了一眼,他好像没事人一样,在翻着一堆音乐杂志。
“在家休息,睡觉。”我没有办法,不想得罪人,就给他回了一条。
一会儿短信又来了,“要不要打我家里吃饭?顺便给你介绍一些朋友认识?”
“不了,谢谢。”我回。之后不敢再看他,却感觉他的眼光像芒剑朝我刺过来。
中午吃饭的时候,我去得比较晚,食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好不容易我看见了几个办公室的同事,虽然平日里也没有怎么太聊过,但是一块儿坐一会吃个饭的默契还是有的。正在这个时候,阿林过来了,很用力把他的餐盘往桌子上一放。
没有吃几口饭,他隔着一个人问我,“礼拜六小刺猬有什么安排啊?”
天,他叫我小刺猬,可能我的短信真的刺伤了他?
“去岳麓山。”我说。
“和女朋友一起去哦。”他说。
“不是阿,几个朋友。”我说。
“几个朋友哦,男的女的阿?”他紧追不舍。
我有些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坐在我对面的是肖燕,一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平时很少说话,很酷酷的样子。今天却开口说话了。
“李阿林,人家和谁去干你屁事啊?”她说,一抬手,仍给他十块钱,说,“给老娘去买个可乐。”
我没有见过这样的豪迈同事,阿林倒是听话,撅着嘴去买饮料了。
“以后少理他,他再来烦你,一巴掌打过去。”肖姐说。我可不敢,我心想。
其他的几个同事偷偷在笑。等阿林回来了,虽然他不再乍乍乎乎,可是我能感觉他憋了满肚子气。等吃完饭了,肖姐要我陪她一起去抽根烟。在我们台里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不能在办公室里抽烟,不过在隔壁有一个没有人用的小房间,可以自由自在抽。我们进去的时候,不知道谁放了王菲的歌儿。我只能听出她的声音,却听不出来是哪一首歌。
肖姐在凳子上坐好,抽出一根烟点上,又给了我一根。我点燃,看见黄色蓝色的火苗在飘,烟叶红红的烧起来,正好听到一句“小王子有多美丽”。我有那么几秒的时间有些发怔。
“你只不知道,阿林有事没事就去中学门口堵小男生。上个礼拜都有家长告到我们台里来了。”肖姐笑着说。
我没说话,心里在想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再学校门口堵,我跑到人家去登门入室,不是更可恶?
星期六还真是个大晴天。一大早7点多钟,我还在梦里的时候,就有人给我打电话,我迷迷糊糊以为是闹钟响了,心里还骂怎么礼拜六礼拜天的闹钟还闹,这种韩国的破烂老子以后再也不买了。我笔者眼睛摸到了手机把它按掉。第二次响的时候时间特别长,我这才意识到是电话,一接才发现是周明,一秒钟之内完全弹醒。
“尉哥哥吗?”他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很年轻,也很礼貌,“你还没有起来?”
我清了清嗓子,“不是不是,已经醒了,在准备出门呢。”
“我们开车过来接你好了,20分钟怎么样?”他说。
既然我说了准备出门,20分钟也应该经够了,他也许这么想。等他撂了电话,我才翻身下床,一边洗澡,一边刮了个胡子,还顺便刷牙。等完全弄好了,我挑了一身松松垮垮的装扮,尽量让自己年轻一些。对着镜子看着自己,又有些气馁,欧阳尉,你有何德何能呢?人家小帅哥怎么会看得上你呢?
想是这么想,可革命还是要进行到底,既然打出去的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挺到黑。好像从小我就是属于那种不见棺材不落泪,不到黄河心不死的死小孩。
等见到他们的时候,车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前排两个,后面两个。我和他们一一握手,其中一个我认识,是在我们台里做实习的北京小伙子,人长得也挺精神,可惜理了个大光头,他说他一直负责这一次的摄影。开车的也是台里的司机,估计是老周滥用私权把人家调过来当苦力。这么说也许冤枉了他,因为老周毕竟人缘好,很多人就算是为他跑腿也是心甘情愿。
和周明在后排坐着的是一个小姑娘,我看着眼熟,突然想起来那个片子一开场就是她。她比片子里看起来更加瘦弱,很白皙,不过今天没有穿裙子,而是穿着牛仔裤,长发也扎了起来。她见到我没有太多反映,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眼睛在看到窗外去。气质女性,我心想。
周明那天穿得和那个女孩子倒是很搭配,也是T恤配着牛仔裤。我见他几次,他都穿着不同样子的T恤,每一次都让我眼前一亮。他让那个女孩子往里坐了坐,自己挤到中间,然我坐近来。
我就这么贴着他坐了一路,跨过了湘江,到了岳麓山脚下。我的身体这时候能紧紧贴着他的,心里特别幸福,也没有什么邪念,不过很想伸出手去,把他抱住,然后找一个高出的岩石看风景。
我正遐想着,侧着头瞟了一眼他,那时候他也在看别人,看的是旁边的那个女孩子。他的眼神很难让我说清楚他在想些什么,十多岁的人,有时看起来却觉得深不可测,是他太高深,还是我陷在他里面太愚蠢?
我们没有挑一般人上山的正门走,而是听了周明的去了岳麓山鲜有人走的侧门,哪里乱石很多,而且陡峭得很,在山石的旁边是一条蜿蜒而上的柏油公路。周明就选择了这里开始拍第一个镜头,他让那个女孩子一路从柏油路上跑下来,自己站在一个定位等她。
女孩子气喘吁吁跑了很多便,直到北京小光头说ok了才停下来。等她做完了,周明给她递过去纸巾,笑笑的,然后两个人一起去看拍出来的效果。他们肩并肩地站着看,周明的手就随意地打在女孩子的腰上。
我站在车旁边和司机师傅随便聊着台里的事情,离他们有些远。我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多余,而且看到周明和女孩子很亲密,想让自己不要妒忌也很难。我心里暗暗在骂自己,多大的人了,还和小孩子计较这些?
不过我到底还是发挥了一些作用。等到快中午的时候,突然飘过来几片乌云,光线顿时暗下来,周明要我帮着打反光板,我去车里把它拿出来,等我举着它的时候才发现那一幕是周明和女孩子手牵着手从山路一直往下走。那一幕拍了很久,我就默默地看着,手举着板子。
回来的路上,本来我想问他今天拍的内容和含义是什么,可是却没有了心情。只问了女孩子的名字,她叫王婕,周明的同学,虽不是一个班的,却很早就认识了,而且已经被保送到湖南师范学院外语系。
其实我更想问周明,是不是你很喜欢她?她是不是也很喜欢你?看来我也不消问,于是忍了。
晚上回到家,一个人在房间里实在闷得发慌,而且心情也沮丧得很。很想再见到周明,其实就算到他家楼下溜达一圈,看一看他家窗口的灯光也能给我很大的满足感。如果放在五六年前我还真会那么做,而此刻我没有。我给肖姐打了个电话,除了她我在诺大的长沙城没有其他的朋友了。
电话响了很久她才接,那时候不过晚上8点来钟。她的声音听上去非常虚弱,而且嗓子沙沙哑哑的,和平日里她底气十足地声音完全不一样。
“欧阳啊,”她说,“现在你能不能马上过来看看我,我需要人帮忙。”
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好像她的情况很差,便一下子忘了自己的相思愁绪,赶到了她那里去。
肖姐说他住在大古道巷,就在南门口附近。我叫了个车赶过去,好像绕到步行街后面,然后在一片老建筑中找到了她的家。那栋楼房实在是破旧,走到楼道里我还是能闻到陈腐的味道。
我在她家楼下给她打电话,问她是住哪一间,她说二楼XXX。我上了去,敲了半天门她才来。我一看她吓了一跳。
她的脸肿了半边,和平常一样她穿着衬衫,可是左边胳膊上的衣服已经被扯烂,手臂上有紫色红色的瘀痕。她走路的时候用手撑着腰,慢慢一步一步挪。
“你被打了吗?”我问她。
“这还用问,我送鬼打了。”她说。
“你就不要乱说话了。”我说,边扶她到卧室躺好。
卧室里面也是一片狼藉,台灯在床边被砸得粉碎,书和杂志满地都是。
“是不是来贼了?要不要我报警?”我说。
“要是贼就容易解决了。”肖姐说,“没有关系,是我男朋友。”
我有些吃惊。肖姐的男朋友我也认识,是长沙另一个台的编辑,长得很英俊潇洒,平时老骑着一辆摩托车,经常在我们楼底下等肖姐下班。不过好像我偶尔停过他是个两用插头,男女得都通吃。
“欧阳,我有点饿,你能不能帮我煮点面咯?”肖姐说。
“嗯,我这就去。”我说。
还好厨房没有被砸过,收拾得倒是很干净。在那个冰箱的门上,我发现被花花绿绿的磁石贴着很多照片。照片里的肖姐竟然是清一色的女人模样,她的男朋友和她站在一起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身材魁梧。我趁着烧水的功夫仔细看了一下,那些照片的日期从2000年到那时一个月前都有,有北京、上海、云南、香港、泰国(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
“谢谢你来看我哦,本来想自己收拾就没有事情了,没想到这次被打得特别重。”肖姐说,一边吃面,看出来她很饿,可是身上有伤,只能一口一口吃。早听过湖南女人是外表火辣霸道,如同尖辣椒,可是内心温柔多情,如同秀美的湘江水。肖姐应该也是这种人吧。
“肖姐,”我忍不住还是问她了,“既然他这么对你,为什么你还要和他在一起?”
“我是菩萨心肠,不想把他扔了。”她说。
“照他的条件,你应该不用替她担心吧。”我说。
“这种垃圾还是我留在家里好了,不要扔了影响环境咯。”肖姐说,好像她已经慢慢恢复过来,让我很吃惊。
“那个人有什么好?值得你为他这样?”我问。
“我不是贪他什么好,他什么都不好。”肖姐说,“可我就是很爱很爱他。”
我没有说话,心里想起了周明。
这样的一个夜晚,在一篇狼藉的房间里,我陪着一个遍体鳞伤的女人说话。其实一定要说,她可能还比我好一点。没有理由的爱一个人爱的死心塌地如果是一道悬崖,她已经从悬崖上跳下去,而我是在悬崖边缘站着,只要周明在那边给我一个挥手,我可能就闭眼一跳。
我和周明就这么慢慢熟了。可我也知道我和他之间注定无花无果,也从没有想过去奢望什么,或者强求什么。我从来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或者发短信。
可是他的短信从来没有真正的断过,每一次我都希望那时最后一次,这样我就能慢慢把他用时间在我记忆里洗去。但是只要是他的短信,我一定回,只要他要见到我,我一定抽时间去。我在心里和自己商定好,主动权就交到他的手里,什么时候他觉得要断了,就断。
“你在干什么?”有一次他写。
“上班。你呢?”我回。
“我在看下雨。”他写。
我们倒是很少见面,不知道为什么,我和他之间仿佛暗中就有一种默契,尽量不要让他家大人知道我和他有联系。有时候我在想,他有什么必要这么避嫌呢?莫非也是同道中人?可是他年纪还小,应该不懂得那回事,我也不必太当真。
有一次,我接到他的短信:“片子拍好了,能不能找人帮我编辑?”
“好。”我回。其实我心里很开心,因为这样我有可能单独和他相处至少几个小时。其实我的要求也真的很微小,他在我身旁坐着就好,也不用和我说话,甚至不用注意到我。我给他打了个电话过去,想了半天,没有人接。
“我现在在我爸爸的车上,不能和你说话。”短信又来了。
这算什么,我想。要我帮一个忙也不用这样神神秘秘。可他越是这样,我越觉得被受吸引,好像一场游戏,不在日光底下,而是在一个只有月色的丛林之中。
“你说时间好了,我帮你去订剪辑室。”我回。
“后天,下午两点,我去星沙。”他写。
我看了一下办公室的日程表,老周那天正好要去株洲。这小子还真会算。
那天他果然来了,我叫了另外一个同事帮我们,因为剪辑技术的问题我和他都一窍不通,所以等那人在做的时候,我逮着机会和他闲聊起来。
我这才知道这个片子的内容是什么。那天和他一起拍片子的文静女同学,也就是片子的女主角扮演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有残疾的女孩子,每天她只能在自己家的阳台上和房间里来回。而周明扮演的是对面阳台上的一个男孩子,天天看着女孩子很忧郁的模样,就决定去郊野拍摄一些风景作为礼物送给女孩子,让她不用出门也能看到外面的景象,草长莺飞都能感觉到。那一场和女孩子牵着手在山路上奔跑的戏其实是他梦里的景象。说到这里,我才记起来我曾经在家里看过无数次的他睡着的那个片断,原来出现在他梦中的是一个在阳台上看白云的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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