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看的大学生同志小说《兄弟之上》 - 第14页

☆、一二:第三处泥潭

59

周六凌晨三点多,刘冲说了半天好话,宿舍楼管理室大爷才总算答应让他和项磊进来,但无论如何都要登记名字、院系和宿舍房间号备案。

项磊被电话吵醒时,已经是上午十一点半了。项磊探出脑袋看到刘冲也在,于是心安理得地蒙上被子继续睡,谁知刘冲翻了个身,并不去接。电话自动断线后马上又响起来,项磊烦躁地喊了喊刘冲,刘冲动也没动,只是含糊地应了句“不管它”。

项磊只好跳下床铺去接电话。

“哥们儿,麻烦您叫下项磊。”听筒里传来一个颇有些陌生的声音。

项磊显然把石卓约好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来来回回问了几句后总算想起,这才马上清醒,忙不迭开始道歉。对方倒也爽快,没有埋怨,却哈哈大笑起来。

“兄弟好睡性,可是坏记性!这样也好,你现在起床不晚,等下先安顿好他们,十二点十分我在东门外的斜街口等你,然后带你单独出场,正好压轴儿了。”

一想到在一帮陌生人面前被戏谑似地安排压轴儿,项磊马上窘迫起来,可现在推脱不去的话显然不够意思。得,就他妈的出一回洋相吧!

项磊挂上电话以后,刘冲睁着惺忪的睡眼问项磊又有什么活动,带不带他同去,项磊一边飞快地抓起洗漱用品扔进盆子里,一边斩钉截铁地说:“没门儿!”

项磊回到宿舍时,刘冲依旧坐在床头打着哈欠,哈欠还没打完,马上又追问项磊到底是什么活动,为什么不能带他同去。项磊嘿嘿一笑:“你丫现在还光着屁股呢,我可没时间等你了!”说完便冲出了门去,身后传来刘冲一贯的怪叫:“靠!”

项磊十二点五分赶到了东门斜街口,五分钟后,石卓一分不差准时出现,乐呵呵地对项磊打了个招呼。项磊马上继续道歉,石卓大大方方地摆摆手说:“罢了,兄弟,适可而止吧!没什么大不了的。”随即又喜笑颜开,带着项磊去了聚会地点。

路上,石卓对项磊说:“兄弟道歉的时候从不解释,好习惯!”不是石卓这么提起的话,项磊应该不会意识到自己还有这么个习惯,而且是被人称道的习惯。

到了一家类似娱乐城的一间包房外,石卓让项磊在门口等等,自个儿先走进包房去了。项磊听到石卓提高了音量故弄玄虚地说:“刚才我有意没说,其实今天还有一特别的神秘嘉宾,现在就在门外。不过,我若不提他的名号,各位见了,也不过是唏嘘一声帅哥而已,我若说出他的名号,各位尽量控制一下尖叫声的分贝。”

“老石,你丫什么时候学会卖关子了?今天只来两位美女,就是一同尖叫起来估计也没什么杀伤力,你还指望哥几个也跟着尖叫啊?”有人回道。

项磊贴在包房门边的墙上,脸上燥热一片,甚至连肩背都渗出汗来。这石卓简直像是在恶整自己,项磊心想,真不如叫上刘冲一起来了,至少胜过自己一个人现眼。

“他就是食草狼!”

项磊昏昏然被石卓拉近了包房,七八双眼睛一并扫了过来,项磊果真听到一阵惊呼,虽不至于称作尖叫,也足以让项磊手足无措起来。

“我靠!兄弟你终于肯露面了!”刚才回应石卓的那个声音再次发话,说话的人离开椅子走了过来,一把攥住项磊的手,顺势抖晃了几下。

石卓看项磊有些放不开,未等那哥们儿再说些别的,便安排项磊和自己在靠外侧的地方落了座,然后,余下的几个人,除了一对窃窃私语的男女外,大致也都和项磊相继寒暄了几句。随着回应那些寒暄的惯性,项磊把目光转到了最后那个没有打招呼的男生身上。这一留神儿,项磊吃惊不小。

竟是何飞!

当时的何飞刚刚理过发,还是一贯的寸儿圆,干净利落,穿了件似乎崭新的白色夹克。他好像根本没有看到项磊一样,正低头和身边的女生低声耳语着什么。

不知道为什么,项磊愣了几秒钟,在这转瞬即逝的几秒钟内,项磊不由自主地想到了裴勇,想到了裴勇坐在自己身边忙着和几个兄弟划拳斗酒的场景。

稍后,石卓为项磊一一介绍在场的朋友:石卓另一边的女生是他的女友杨琳,BBS里的另类才女“瞌睡猫”;刚才握手的家伙是陈韬光,BBS里的“痞子陈”;跳过何飞,杨琳身边的女生是张雯雯,BBS里的婉约才女“流浪寒武纪”……对于项磊来说,这些人也都算得上是BBS里的文字故交了,所以也就没再拘谨下去。

这时候,石卓指着何飞对项磊说:“这兄弟是‘寒武纪’的男朋友。”转而又对何飞说:“我一时愚钝,竟然忘了兄弟名字了。”

何飞这才挥挥手说:“我何飞。甭介绍了,我俩一宿舍的。”

说这话时,好像项磊不在场一样,何飞仍旧没有朝项磊看过来一眼。

石卓大概察觉到了什么,反倒没说什么“这么巧”之类的话,也没有追问什么,而是接着说了一段开场白。项磊几乎没顾得上听这开场白,而是忍不住偷偷看了那婉约才女几眼。仔细想想,这位应该不是医院里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女孩。

这几眼偷看,都不曾撞到何飞的目光,这让项磊刚想到“所幸”这个词的时候,却忽又感觉到一点小小的失落。

然后,喝酒。众人纷纷要和项磊划拳,这方面项磊自称白痴,一一推脱了。七个男生中的六个一对一划拳,恰好剩下项磊一个没有参与,于是石卓便和项磊换了位置。

“食草狼,你最近很少写东西了。”另类才女看着项磊说道。

“是啊是啊!连你的回帖都很少看到了。”婉约才女探过身来附和。

“最近脑袋比较空,搅不出什么东西来了。”项磊讪讪地笑。

“食草狼?你为什么叫食草狼呢?很独特,却也很奇怪。”婉约才女眨着眼睛问。

“嗯,这问题我早就想八卦一下了。”另类才女也随之附和。

“因为……这个狼和别的狼大不一样,是个……素食主义者。”项磊说完,自己都想笑,随即又忽然意识到这解释像极了关于性取向的暗示,于是不由地紧张起来。

另类才女煞有介事地缓缓点头,婉约才女还是一头雾水。

“你的很多文字要表达的心情,虽然不能让人完全领会,至少都能带来无须言明的共鸣,可是其中一篇例外,我读了很多遍,就是读不出一点头绪来。”另类才女说,“就是你刚到BBS时贴的那篇《上帝的五记耳光》。”

“我觉得那段文字……是讲述情感挫折的吧?”婉约才女接道。

另类才女显然不接受这种把开水解释成白开水的说法,依旧盯住项磊。

“嗨!也就……瞎写的,我自己写得都没什么头绪,难为你想读出什么头绪来。”项磊想到BBS上那篇揭露自己性取向的帖子,想到刚才自己不小心对“食草狼”的即兴解释,再看看另类才女充满疑问但深藏睿智的眼神,忽然更加紧张起来。

项磊并不希望每个人都知道他的性取向,在男生宿舍里出柜,多少有些不得已,没来由地,项磊深信一旦被女生了解到他这点“与众不同”的话,定将加重他与生俱来的不自信,——对自我形象,人格魅力,甚至连同个人品行的多重不自信。

项磊曾经对那些根本不屑于聆听他肺腑之言的人说过,他从来不为自己是一个同性恋而感到耻辱,可旁人因为他的性取向而对他表现出的鄙夷反应,却让他找不到半点去质疑或辩驳的底气。在项磊看来,这不是对方开明与否或者看法对与错的问题,而是对方那种天赐道德优势的姿态,让项磊根本没办法奢望抗辩生效。

“不会的,肯定不是瞎写的。因为虽然我读不出什么头绪来,但足以感受到那些文字背后的严肃情绪。”另类才女锲而不舍,婉约才女的眼神也随之附和起来。

项磊仔细酝酿了一番,才得以笑得坦荡:“也许我只是不能言传心意吧。有机会我好好总结总结,再和你讨论那‘五记耳光’吧。”

另类才女倒懂得适可而止,她朝项磊微微一笑,眼神里的追问就不见了。

这时候婉约才女凑近了一点,问项磊道:“食草狼,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可别多想哦。”然后扭过脸去偷偷望了何飞一眼,看到何飞正和身边的人忘我划拳呢,便又凑近项磊一点,继续说:“《致生理男人》,——是写何飞的吗?”

项磊努力控制着,嘴里的茶水总算没有喷到面前那个女孩脸上,却不小心被呛到,项磊转过脸去咳了半天,又忍不住笑了一会儿,这才回头反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刚才你进来时,何飞都愣那儿了,我问他怎么了,他就跟我说,你们俩是一宿舍的,后来我看你们俩连招呼也不打一声,就觉得奇怪,问他半天,他也没说清楚,所以我想,你们俩会不会有什么过节?何飞这个人我是知道的,很大男子主义,和你那篇文字里的几处说法都很相符。”

“有吗?”项磊继续笑个不停。

婉约才女想了半天,又说:“好像也不全是,至少何飞不会斤斤计较,也没那么虚假。我看你们不对劲儿,一个宿舍的连个招呼也没打,胡乱猜了几下,忽然就想到你那篇文字了。”

“哈哈。”项磊干笑两声,“我写东西也总是胡乱联系,东拼西凑堆到一块儿,就贴出去现眼了。像你说的那篇帖子,其实是把几个人的缺点都按到了一个人头上,如果写的是一个人,那这人可真算是极品了!”

“原来这样。”婉约才女和另类才女刚才的动作如出一辙,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平时读些什么书?”另类才女又问。

“每当有人问我这个问题,我都觉得惭愧。其实我很少读书,没耐性,看到几十页的文字就读不下去了,别说一本书了。要说读到的东西,多半也像我堆砌的那些文字组合一样,杂乱无序,报纸、杂志、歌词、广告等等,我对这些零碎的东西更敏感。所以有时候,我觉得我帖子后面的那些回复挺不真实的,我自己都知道我写出来的东西实在没多少内涵,旁人对此却视而不见。”

婉约才女说:“你这是谦虚吧!”另类才女却并不说话。

项磊摆摆手:“不不不,谦虚也是要资本的。我要是有那资本,哪儿还会顾得上谦虚?一定学韩寒,高中时就把自己架到‘做一文人’的路上去,这辈子就指着拿笔杆子混饭吃了!我这纯属茶饭后的兴趣爱好,玩票的。”

“其实我早想对你说了,你的文字虽然散发着吸引人的魅力,却总是徘徊在宣泄个人情绪的边缘,虽然算不得肤浅,却也不够大气。”另类才女的话虽然不客气,但是表情、语气和眼神一致中肯。因这中肯,项磊才不至于马上羞愧形于色。

这时候,项磊听到何飞嚷道:“不行了、不行了,我不行了,哥几个找他吧,别听他忽悠,丫的特能喝,动不动就拎着啤酒在我们宿舍里抱瓶吹呢!”

项磊转过头去,看到何飞正抬手指向自己。

“丫的特能喝,动不动就拎着啤酒在我们宿舍里抱瓶吹呢!”这话,项磊听着相当讽刺,却又凭空感觉到了几分欣喜。

陈韬光晃悠悠地走过来,揽过项磊的肩膀说:“兄弟终于被出卖了,快别真人不露相了,哥几个都想认识你很久了,每逢这种场合总会有人说,什么时候也得和食草狼干上几杯……”

项磊最应付不来这种场面了,当真是不能喝,也不爱喝,可这般盛情,往往又让项磊不知道如何痛快地给出拒绝,稍稍犹豫片刻,反倒相当于默认了。

得,一对一划拳环节大概就此告一段落,几个人一并拥上前来,纷纷要和项磊干杯。项磊虽然并不爽快,却也来者不拒。好在这回不是二锅头,啤酒的力道尚能招架。

陈韬光掏出烟来递给项磊。

“丫的不抽烟。”项磊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

项磊恍惚接过烟来放在嘴角,另一哥们儿拿着火机凑过来,项磊又恍惚迎上前去。裴勇曾经告诉项磊,就算你不抽烟,也得知道这时候你应该伸出一只手,象征性地盖一盖那火苗。

项磊照做了。

燃着的烟夹在两唇间,烟雾熏得眼睛睁不大开,项磊下意识地以为,会有一只手闪过来,一把夺了去,狠狠扔到地板上,再死死地踩熄它。

没有,没有这回事儿。

“谁说我不抽烟?”项磊在心里说。

项磊狠狠抽了一口,一时来不及吐出,那烟雾恶作剧地卡在嗓子眼儿,本能地换了换气,忽然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周围有兄弟笑了,石卓笑眯眯地伸出手来,从项磊手里把烟拿走了,项磊眼疾手快,重新夺了回来。

第二口,同样稍有不畅,但项磊至少没再咳出来。

第三口。第四口。无师自通。像高数考试一样简单。

项磊扔掉烟屁股的时候,脑袋里眩晕一片,也不确定那状况究竟是喝醉了酒,还是抽醉了烟。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对面,掠过一双短暂关注自己的眼。

算了何飞,我若是再这样继续犯矫情,在你的台阶上自顾自地把自己成全下去,难保他日你不挨许梦虎一顿揍。项磊想到这里,神经质地笑了起来。

石卓凑到项磊面前:“兄弟没事儿吧?看来当真是不能喝啊,这么快就晕了。”

“丫的第一回抽烟,还抽了一整支,不晕才怪!”

谁说的?谁说这是项磊第一次抽烟?何飞当然不知道项磊和吴亮曾经干过间接吻别的事儿,项磊的“第一次”,早就随随便便地丢掉了。

裴勇你别失望,抽支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项磊仰面靠在椅背上,旁若无人地悠悠闭上眼,如是想。

60

石卓宣布聚会到此为止的时候,项磊的眩晕感觉也随之结束了,忽然特想去上网。

有一次项磊问许梦虎:为什么每次上线都能碰到你?许梦虎回说,他没可能24小时在线的,每次预感项磊在线时才会上网,最后肉麻地总结说,没准儿这就是心有灵犀。倘若果真如此,项磊心说,许梦虎这会儿应该已经有了预感。不知道为什么,项磊很希望尽快“见”到他,哪怕只是闲话二三,也足够了。

走出包房,项磊一一告别参加聚会的朋友,独剩何飞没去招呼。项磊犹豫再三,到底还是没有对何飞说出半个字来,就那样一个人先回了学校。

绕道宿舍拿了上机卡,来到主楼机房的时候,机房里已经人满为患了,门口还排起了长队。项磊没有排队的耐心,转而又去了机电学院的机房,然后是管理学院,再然后是化工学院,最后是电子图书馆,同一个结果。

项磊怀着焦躁的心情去了学校附近的网吧,直到第三家,才总算找到空位。项磊坐在电脑前摁完Power键之后,长舒了一口气,回头想想,自己可真够轴儿的。

让项磊失望的是,那个墨镜男的头像是黑的。

“在吗?”项磊发完这句话,茫然地等了几分钟,手上没做任何别的操作。

“在吗?你不是说过心有灵犀的吗?”又是几分钟的等待。

“今天我去参加了一个聚会,居然在聚会上遇到了那个很少叫我名字、而是一直喊我gay的室友。他好像有意和我搭话,我本来应该觉得欣慰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却感觉空落落的。很希望你在,能陪我闲扯几句。”

“我总在想,如果你在我身边,能让我轻而易举看到的话,我的心情也不至于这么容易就糟糕透顶。”项磊继续对不在线的许梦虎说。

“我是不是太会妄想了?”

许梦虎今天不会上线了,项磊想。

项磊不知道还有什么值得做,就那么一刻接一刻地发呆。聊天窗口放在屏幕中央,登陆状态也从隐身切换成了上线,好几个网友发来信息,项磊一一查看完,又没有心情地一一关掉。

打开浏览器登入学校BBS,刚刷出页面又改去了兼职管理的那个同志论坛。“给我一支烟”负责的板块里,项磊的小说仍然被置顶着。

项磊在嘈杂的网吧里百无聊赖待到天黑,也没等到许梦虎上线。走出网吧路过一家音像店的时候,项磊走进去问店主有没有U2的卡带,店主说只有两盘,项磊看了看,没有发现“With Or Without You”这首歌。店主说U2的CD专辑更多,于是项磊又去看了CD,发现很多专辑都收录了这首歌,可问题是,项磊只有一个卡带随身听。考虑了一会儿,项磊最终买下了一盘U2的CD精选集。

听他听的歌,喜欢他喜欢的人。离他最近的最有效方式,就是成为他。

已是晚饭时间,项磊没有半点胃口。不是因为失落,不是因为寂寞,也不是因为项磊刚刚对离线的许梦虎夸大其词的空虚,项磊其实没有心情,包括晚餐的心情。

回到宿舍,项磊发现何飞还没回家,正和刘冲坐在床沿喷云吐雾。

刘冲发现项磊手中的CD,拿去看了两眼就随手还了回来,说U2都被他听腻了。这时候,项磊忽然有些紧张了。项磊一度怀疑,许梦虎会不会原本就是身边的某个人藏在暗处,事实上对项磊了若指掌?比如,是刘冲。项磊曾经以为,如果这样,自己反倒可以为此得以解脱。可是这一刻,项磊发现自己太不喜欢这样的可能了。

项磊希望,许梦虎就是许梦虎,而不是别的谁。

何飞随意翻着书桌上的杂志,和当日参加聚会时的他一样,对项磊视而不见。项磊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分,明明知道何飞有意说话,自己却始终没有顺着这个台阶迈下半步。

权且这样吧!只要项磊自己心里清楚,从来没有埋怨他,更不可能恨他,也就罢了。

项磊借来刘冲的CD,爬上床铺和衣躺下,闭上眼睛听那首从此以后应该百听不厌的歌。

项磊以为摇滚乐手总是要在狂躁的电吉他声中歇斯底里的,可是从节奏明快又饱含温暖的前奏开始,项磊听到的,却是一路柔情。

歌手的声音颇有些悲凉,从低阶到高阶的跨越,恍若从失落到绝望的质变。直到也许所有的语言都不够表达时,随着密集的鼓点和电吉他适时的激昂,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乐队才开始了一小段转瞬即逝的嘶吼。

所有的言语终结以后,所有的乐器还恋恋不舍,好像它们确信,所有用心来听这首歌的人,都会像此刻的项磊一样,不能适应这段旋律的最后一个音符。

项磊调成单曲循环,反反复复地听这首歌,与之伴随的动情,便因此而反反复复地叠加。每当听到那省略万语千言的两句嘶吼,项磊总是浑身激动得难以名状,想握紧双拳,想为之嚎啕,想跟着一同嘶吼,直到哑掉嗓子。

You give it all. But i want more…

I can’t live…

项磊觉得,这首歌动情到让人绝望。

可随后项磊又觉得没什么好绝望的,因为好像,许梦虎就在自己身边。

两对耳朵,一副耳机。

两份汹涌失控的情绪,一首歌。

两颗纵情跳动的心脏,一种澎湃。

项磊几乎要流出眼泪了,下意识去抹眼角时,模糊中发现,宿舍里只剩下自己和何飞两个。他坐在刘冲的下铺默默地抽烟,漠然的眼神凝望着窗外的一片昏黑。

项磊打算重新闭上眼睛之前,发现何飞站起身来,背上双肩包向门口走去。项磊未经思考,便没来由地暂停了CD。

项磊听到了开门的吱呀声,几秒之后,却又听到了回转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自回转后就没再犹豫,使得项磊根本来不及调整自己瞬间张狂的心跳。项磊匆忙闭上眼睛的时候,已经可以听到何飞近在咫尺的呼吸了。

随后,是几秒钟的停顿。

接着,项磊感觉到一只手伸了过来。那只手在空中稍作停留,然后从容来犯,自作主张地摘下了项磊的左侧耳塞。

项磊睁开眼,转过脸去,隔了一个很近的距离,和对面那个看不出任何表情的人四目相对。那距离简直是亲吻前的距离,项磊慌慌张张转正脑袋,胡乱猜想这个家伙准备做些什么,又或者,只是要说些什么。

“那个……”终于等到了开口的声音,“明天,你帮我晒晒被子吧?”

项磊转过半张脸,轻轻点了点头。那个依然没有任何表情的人,随即转身走出了宿舍。项磊费力地扭过头去望着宿舍的门,开始发呆。

听歌的意境完全被破坏掉了,项磊关上CD,跳下床铺洗了把脸,然后去了食堂。

项磊忽然感觉到饿了,想吃鸡腿和烧茄子。

61

项磊很晚才睡着,周日却一大早就醒了。

前一晚何飞离开宿舍前的小请求,蛮横地占领着项磊的大脑神经中枢,像个闹钟一样,天一亮就叫醒了以往总是贪睡的项磊。

晒被子这件事,说起来有点滑稽。何飞的被子几乎形同虚设,过去的半年时间里也没见他拿去晒过太阳。再说,周六聚会结束时,太阳尚好,他原本可以自己晒。

项磊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项磊不想否认自己喜欢何飞的心情,可项磊从来不认为这喜欢值得给出期待,项磊几乎可以确定自己和何飞之间不可能发生那种超越兄弟的感情,项磊不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这么多同性恋,多到一个小小的6人宿舍里就有两个。退一步讲,就算这样一个小概率事件真的发生了,项磊也不相信何飞会喜欢上自己。也正是由于这些不相信,项磊才敢私密地纵容自己对何飞的喜欢。多数人应该都是如此吧,纵然如何深重地爱着某个特定的人,也总会有其他暗暗喜欢的人,也正是基于这种暗暗的喜欢,每个人的朋友菜单里才难免因此而分出个三六九等。

当你把一个重要的朋友定位在暗暗喜欢的位置上,一定不忍奢求太多。对方为了找你说句话,把无辜的被子都扯上了,这时候,你大概理所当然要沾沾自喜起来。

不巧的是,天气阴沉得不像话,稍不留神就要下雨的样子。反正晒被子的事本来就是一句托词罢了,项磊想想,重新躺下,很快就又着了。

62

再醒来时已近中午。项磊是被电话铃声吵醒的。电话响了半天也没人去接,项磊探着脑袋查看宿舍,原来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我找项磊。”又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哪位?”

“我。”

“你哪位?”

“听不出来啊?”

“听不出来。谁啊?”

“每天都在网上等你的那个人。”

许梦虎?——如果这是项磊第三次接到他的电话,那么,这也是项磊听到的他的第三种声音。

“刚睡醒吧你?”对方没有等到项磊的回应,便继续说,“我!许梦虎!”

“怎么你……”项磊想问,怎么你的声音每次都不一样。

“下午一点上网啊,我等你!”对方打断项磊,说完这句话便给挂断了。

项磊有些懊恼地摔了电话。何必非要上网说话呢?能听到声音的交谈才更真实,网上交流总没办法让项磊感觉到踏实,网聊记录里的每一段对话好像都在提醒着项磊,这不过又是一场项磊恨透了的网恋罢了。

可是,项磊还是欲罢不能。

63

草草吃过午饭,项磊来到主楼机房排队。还好,很多人赶在饭点儿下机,只用了三四分钟,项磊就等到了上机位。

“怎么你每次的声音都不一样?”项磊问许梦虎。

“第一次紧张,声调变了;第二次感冒,嗓子哑了;这次正常状态。怎样?”

“第一次紧张?你紧张什么?”

“不知道啊!好像打个电话给你,自己就也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同性恋了。”

这话让项磊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的一件事:许梦虎根本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同性恋。项磊不由要思考结果,这一思考,当即便失落起来。这和当初爱上裴勇后来喜欢上何飞的事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呢?一个是泥潭,血肉模糊地抽身,却随之陷入第二个。

许梦虎,大概是他项磊遭遇的第三个泥潭。

昨天和今天果然天壤之别。昨天,项磊决定奋不顾身,今天,项磊又开始迷茫了。

许梦虎似乎对项磊前一天的留言耿耿于怀,一直在问何飞的事,项磊懒懒回应。

“你他妈真是多情啊!一同爱上好几个!”许梦虎说。

“如果你明天来见我,我也就无暇多情了。”项磊说。

“如果你不做同性恋,我他妈的现在就来找你!”

“当初你不就是因为我是同性恋才来找我的吗?”

“你这么认为?你认为我是想干你才来找你的?”

早晨还沾沾自喜的项磊,此刻忽然有了坏心情。许梦虎的回话让项磊感觉到十分厌恶,项磊的手指虚放在键盘上,良久没有打出一个字来。

“说啊!你真这么认为?”许梦虎追问。

“如果不是你曾经说过喜欢我,想要和我在一起,也不会是现在这样。”项磊分明感觉到满腹委屈,一瞬间的光景,厌恶的心情又因此换了颜色。

“可我并不是随便说说而已啊!我现在也可以这样说!兄弟之间也能相互喜欢,为什么你一定要把这种喜欢理解成同性恋呢?你不觉得庸俗吗?”

“我明白了。你认为同性恋就是干和□那些事吧?”

“你仔细想想,然后回答我,我不干你,你会爱我吗?而且只爱我一个!”

项磊不禁苦笑。项磊这才发现,他和许梦虎之间存在着天大的交流障碍,许梦虎的想法总要用异常粗鄙的字眼才能表达清楚,而这份清楚,又只是单方面的。

逐渐淡忘发生在小A和小B之间的那场心酸浪漫之后,项磊发现,基于当初那份冲动情怀的决定似乎也随之瓦解。项磊甚至觉得并不可惜,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建立在虚幻的基础之上,而且这虚幻,似乎永远也不可能被成全为现实。

“算了,就当我们没有认识过吧。”前一天还疯狂思念着许梦虎的项磊,今天对许梦虎说出了这般决绝的话。

“你他妈的混蛋!”

“我接受你的定位。你要知道,我是这样的同性恋:既要和同性相爱,又要和同性□!如果你认为这是龌龊的,很遗憾,我从来都是这么个龌龊的人罢了。”

“有什么话就他妈的好好说,说什么绝话!”

“好吧,我收回。我们总归已经认识了,就当我对你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吧。”

“然后去找你那位室友?怪不得!选择越多,每个选择就越不值钱!”

“好了,我该下了,机房空气不好,下回聊。”

项磊想尽快结束这次谈话,项磊觉得这样继续谈下去,已经没可能找到合适的点来中和彼此的情绪了。更重要的是,就算项磊又一次打算放弃许梦虎,也应该是需要一番斟酌的,因为项磊几乎已经可以预支到自己放弃许梦虎后的那份空虚了。

“别!别下!”

项磊看到这话,马上开始想象对方眉宇间的焦灼神情,忽然心有不忍。

“我真的改不了的,不是我下意识不愿意去试,而是,既然经历了那么多折磨人的挣扎以后才最终认可自己现在的状况,我想,这必然该是一份足够慎重的自我认同。但凡有别的可能,我一定不甘心用这样的方式去找一个人,等一个人,爱一个人。”项磊自顾自地说着,也不管许梦虎到底能否打心眼儿里领会到他的个中滋味了。

“我说话不中听,这么久了你还没习惯啊?我当然知道你不容易。”许梦虎忽然故技重施,一个本质粗俗的家伙,滥用起似水柔情来。

对此,项磊从来都难以抵挡。

“你明白就好。”项磊说。

“也许尝试去改的人不该是你,而应该是我吧。你给我点时间,好不?”

项磊本想告诉许梦虎:这种事不是想改就能改的。可项磊又觉得,讨论这个话题本身就没劲透了。谁是,谁不是,谁可能是,谁不可能是,毫无意义的伪命题。

项磊的脑海里随即浮现出一个词,一开始模模糊糊,少顷便一点点清晰起来。

“顺其自然。”

项磊念给自己听的同时,顺便也敲在对话框里,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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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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