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失落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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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起吃饭时,项磊一直都在收发手机短信。
他总是这样。何飞真想一把夺过那只丑陋不堪的诺基亚3310,然后恶狠狠地将它肢解掉。都说这玩意儿扛摔,何不试试?
何飞就很少发短信,一分钟电话可以说完的事,若是用手指笨拙地摁来摁去,不下十个来回还真说不清楚,而且,你根本没办法判断对方说某句话时的语气,也不容易将自己说某句话时的心情准确地传达给对方。
宿舍里的家伙们用的是清一色的诺基亚,四下里时不时就会传来“嘀嘀”的讯息声,何飞如果住在宿舍里,一定为这刺耳的声音抓狂。
项磊的手指貌似很灵巧,两个拇指在小小的手机键盘上不停地飞舞,为了证明自己可以一心二用,又或是为了证明自己已经达到了盲打的境界,他会不时地抬眼看看何飞,偶尔“嗯嗯啊啊”应上几句。越是如此,何飞越是觉得厌烦。
“你丫都跟谁聊呢?这么没完没了的!一个电话不就完了!”何飞忍不住说。
“嗯——中学同学。聊着玩儿呢,不值当在电话里说。”
正说着时,又来了讯息。项磊低头看完,抿嘴一笑,接着又开始飞舞起手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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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飞把张雯雯送到宿舍楼下,在回19号楼的路上遇见拎着洗浴袋往澡堂走去的项磊。他说住处的热水器罢工了,只能回学校洗澡。以前项磊每回洗澡之后多半都会去见网友,何飞这么一想,心里马上就不爽起来。
刚打开宿舍门,何飞就听到了让他极度敏感的“嘀嘀”短讯声,然后发现那声音来自项磊放在自己光板床铺上的书包。
何飞想也没想,当即打开项磊的书包,翻出了项磊的手机。
陶铸闻?第一眼只觉得熟悉,何飞还以为是项磊暗恋至今的那个家乡兄弟。
“昨晚我想了想,现在这状况应该值得满意了。你可别觉得我自大,只要你不拒绝来见我,在你被我约出来的第十次,或者更早,我保证你会爱上我。”
看到这条短信内容,何飞忍不住骂了句“傻×”。看来自己猜错了,何飞仔细想了会儿,才记得这陶铸闻应该是202宿舍退学那人。
何飞捣鼓半天,替项磊回了一句话:“不会的,你丫还是尽早死了这条心吧。”
然后,何飞开始翻看项磊手机里的短信记录。
陶铸闻:既然没有更合适的,为什么一直都不愿意接受我呢?
项磊:也许我还没缓过神来吧。你一定不知道前段时间我都经历了什么,虽然我并不打算分享出来,可我想让你知道那些经历影响我太深了,以至现在对任何细微的小事,我都要事先准备好一份极其慎重的心态。以前太幼稚了,我不想再为幼稚付出更多的代价。
陶铸闻:你不信任我?
项磊:这和信任无关。总之,你还是不要在我这里保留太多希望了。
陶铸闻:任你怎么说,我也不想放弃这份私有的希望。虽然我很想知道前段时间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无论发生过什么,都和你接受不接受我没有足够必然的关联。早知如此,当初我真该在那破学校里苟延残喘下去。
项磊:我自认不值得谁付出前程来交换。做好朋友,决裂的风险最低,不是吗?
陶铸闻:徒步的意外风险也是最低的,可人们依然选择高速驾驶或借助飞行器前往目的地。风险换来的结果,往往好过于消极满足于稳妥,我天生具备积极迎接风险的本能,爱情这件事也绝不能依赖他人或是对方的成全,你说呢?
何飞觉得这北大精英真够酸的,不知道这类言辞他会不会用嘴巴说出来,项磊虽然也有一份与生俱来的文酸气息,总归也算一个性情中人,他怎么可能听得惯呢?
短信就这么几条,剩下全是“晚安”、“改日见面聊”之类的结束语,收发时间都是前一天晚上,更早些时候的记录,肯定是被项磊删除了。何飞猜想,项磊平时那些短信,估计多半都是来自这个陶铸闻。
原来他们一直还在联系!原来他们一直有约会!项磊虽然没有接受他,却也没有拒绝彻底,项磊以后还有可能去找他,他们之间,指不定还会发生些什么。
何飞以为自己要发怒,要抓狂,不料,一时间竟有些难受。
何飞翻看短信的时候,陶铸闻又回了一条新的:“哈哈哈,也学北京话呢!学来学去,最容易上口的就是‘你丫’了吧?放心,任你怎么说,我丫都不会死心的!”
这时,何飞也不嫌对方酸了,也不想骂人傻×了,更不想继续回什么话,只觉得胸口一时间堵得慌,想发怒却被其他情绪占了上风,想失望又着实找不到合适的名分,心里多少有些无助,就这么反反复复查看项磊发出去的短信里说过的那些话,不停想着该不该问他这件事,该用怎样的语气问他,或是干脆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何飞在项磊的手机上设置了静音,然后把手机塞回到项磊的书包里,想了想又拿出来,有意放到了书包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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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磊回到宿舍时,何飞正在刘冲的电脑上玩游戏。
何飞不用回头,就已经感觉到项磊的惊诧了。
何飞听到了项磊操作手机键盘的声音,然后他出声了:“喂!你……”
“嗯,我动你手机了。短信声音吵得人心烦。”何飞一边整理游戏装备一边说。
“你偷看我短信!”项磊的声音有点急。
“用得着偷看么?我拿出来就看了。”何飞不以为然。
“你还回了短信!”项磊急了。
“帮你拒绝了还不打算谢我?别说你根本就没打算拒绝!”何飞大声说。
项磊没再回话,拿了书包就走,关门动静不小。
“嗳,你等等!”何飞想退出游戏,电脑却死机了,索性拔了电源。
何飞跟上项磊,项磊不耐烦地问道:“干什么?”
何飞觉得自己挺没脸没皮的,回说:“没事儿,去你那儿坐会儿。”
项磊虽然没说别的,但越走越快,顷刻间就把何飞远远落在了身后。
一路上,两个人基本无话。
到了住处,项磊打开门之后就去洗衣服了,把何飞晾在一边。何飞打开电视躺在床上,不大会儿就睡着了。
何飞被项磊推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何飞问:“几点了。”
项磊说:“七点多。”
何飞又问:“你是不是出门了?”
项磊便说:“是。”
何飞接着问:“你出去干什么了?”
项磊看了何飞一眼,然后回道:“买菜。”
何飞嘟哝了一句:“你丫今儿去洗澡,我还以为又是有网友要见呢!”
项磊没说话,转身在电视机前的小餐桌边坐下,何飞这才发现项磊已经做好了晚饭,两套餐具和两碗饭也准备好了。他一句话没再说,也不等何飞,直接开吃了。
何飞简单洗漱了一下,在项磊身边坐下,看着一桌的饭菜,忽然就感觉到饿了。这一刻,何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这感觉既平静又温暖,虽波澜不惊却真切动人。
可是,当何飞尝到第一口菜之后,这感觉就不翼而飞,何飞甚至觉得自己上当受骗了。项磊的厨艺真是不敢恭维,面前那份烧茄子搭配着青椒和西红柿,徒有一副色相,他居然放了姜片,而且是碎姜片。
“难为你了。”项磊看到何飞脸上的复杂表情,似笑非笑地说。
何飞本来正犹豫着是吞咽下去还是吐出来,项磊这么一说,他嚼也没嚼就咽到肚子里去了。本来是寄希望于另一盘土豆丝的,可它吃起来像极了生萝卜丝,嚼在嘴里嘎嘣脆,味道甜中带酸,估计,项磊是打算把它做成糖醋土豆。
“怎么这土豆跟我妈炒出来的根本就是两种味道?为什么会这么脆?”何飞不禁问道,“你丫买的土豆是人工仿造的吧?”
项磊差点喷饭,他可能第一次听说,土豆也有人工仿制品。
“那好办啊!切完土豆不过水就是了。”项磊说。
还有一碗汤,从咖啡色的汤面根本看不出是拿什么煲出来的,估计原料都沉了底儿,何飞盛了一碗,才发现汤底是绿豆芽和炒鸡蛋。何飞虽然不会做饭,却也大致能够判断出这碗汤的制作程序,先炒鸡蛋,盛出,再炒绿豆芽,然后把炒好的鸡蛋放进去继续翻炒,时候差不多了就添上水,放上汤料,水开了,出锅。
味道上总算无所怪异,于是何飞不停地喝汤。
这时候项磊说了句等等,然后放下碗筷儿去了厨房,几分钟后端来了一盘西红柿炒鸡蛋,再怎么说,这道菜应该没几个人能搞砸,何飞的胃口总算得救。
吃完饭无聊地看电视节目,项磊不时地接到手机短信,尽管他设置成了震动模式,何飞还是觉得,每一次震动都能挑动自己的神经。
项磊几次看看何飞,欲言又止,何飞装作没看见,不时对着电视节目发出感叹。
“九点半了。”项磊终于忍不住说。
“怎么呢?”何飞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还不回家?”项磊试了几下,最终说道。
“耽误你约会了?”何飞回头盯住项磊,扬起嘴角问道。
“我没什么约会。”
“那正好,我今儿晚上不想走了。”何飞说。
“随便你。”
这时候,何飞一分为二。一个何飞着实为项磊的表现气愤不已,另一个何飞,却又无法自控地难过起来。一个何飞相信项磊不会有什么约会,另一个何飞却不无担心地想着,自己一旦走掉,就会有另一个人鬼鬼祟祟地钻进这个房间里来。
何飞选了一张DVD碟片,项磊看到一半就睡着了。何飞这便也看不下去了,于是关了房间里的灯,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
不知道被什么样的一种力量驱使着,让何飞根本没有抗拒的余地,他只甩掉了两只鞋,就迫不及待地摸索到项磊的身体,然后想也没想就压了上去。
项磊当时就醒了,他本能地推开何飞的身体,惊问道:“你干什么?”
何飞听到项磊的这句问话,当场就泄了气,——也许,本就无能。那种神奇的力量瞬间被抽离掉,何飞弓起身子,撅着屁股,两手攀着项磊肩头,脑袋无力地落在了项磊的胸膛上。何飞想,如果在灯光下,这姿势一定滑稽之至。
“你跟我说说,是不是干几回以后就能习惯了?”何飞贴在项磊胸口含混不清地说。
良久,项磊才回答说:“许梦虎,你有病吧?”
项磊很久没有叫他“许梦虎”了,这晚,估计又是因为暗夜作祟。
“你找他们,我受不了。现在,比以前你不知道我是谁的时候更受不了。”何飞喃喃地说,“我想试试,也许我也有潜质。”
“你别这样了,不然我感觉自己像个罪人似的。我跟他……陶铸闻,也没怎么……”
“现在是没怎么?明天呢?后天呢?明年呢?”何飞忽然抬起头,提高了音量。
“我真搞不懂你……你怎么这样?”
“怎样了?”
“你怎么会用这种方式……对待哥们儿兄弟?”
“你见我对谁还这样了?”
“那你……到底什么意思?”
何飞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翻身躺在项磊身边,安静下来。
“要不,咱俩试试吧。随便你怎么着,看我行不行。”何飞说。
项磊哼笑一声,良久才又说:“算了吧。咱俩都认了得了。”
“都认了?认什么?”
“该怎样怎样,就这么着吧,别整那些只在蔡明亮的电影里才会发生的事儿了。”
“那你呢?”
“你不是看过我发给陶铸闻的短信了吗?你觉得我还会像以前那样吗?”
何飞想,他一定是因为担心结果,才不敢贸然尝试。他担心结果,一定是因为他现在还舍不得放弃这种关系,尽管这种关系同样也不是他最想要的。
“项磊——”
“嗯?”
“我觉得我他妈的真喜欢上你了。”
项磊一动不动,也没有回应什么。何飞转过身体,把一只胳膊伸在项磊脖子下面,另一个胳膊放在了项磊的腰际。
何飞自出生以来就没有这样过,迫切需要一刻心内的踏实。
而就在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心里踏实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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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里的愚人节,很少有人再像中学时代那样疏于提防而频频上当了。事实上,大家早在前一天就做好了捉弄他人和防止被人捉弄的准备。好像多少都成熟了些,也就刘冲还能对这样的节日保持着浓厚的兴致,见项磊回了宿舍,这家伙煞有介事地递出一张纸条说:“这人打电话找你好几次了,我没敢把你手机号码给他,你看用不用回个电话过去。”项磊理都没理他。
一整天,这孩子对几个人故技重施,结果没一个人上当。刘冲不甘心,打电话约了女朋友在正门口等,挂了电话,自己先坐在床上乐了一会儿,然后便张罗起牌局来。半个小时后女朋友打来电话质问,刘冲终于颇有成就感地对着手机哈哈大笑:“傻瓜!今天什么日子啊!不许生气!我这儿打牌呢。”
晚饭后,8点多的样子,刘冲在新浪网看到了张国荣跳楼自杀的新闻,他指着那条新闻对宿舍兄弟们说:“新浪这么搞,肯定是要通过张国荣本人的同意吧?”
众人都惊讶这幺正统的网络媒体竟然也会为了一个洋节日恶搞,谁也没信那是一个已经发生了的新闻事件,有人开始谈论张国荣的性取向,谈论他和梁朝伟在《春光乍泄》中的床戏,甚至对他几年前在演唱会上的妖娆装扮表达了不同程度的恶心。
刘冲的女友是个地道的荣迷,刘冲打电话对她说:“张国荣跳楼自杀了,就刚才。”众人随即听到电话听筒里清晰地传来了那个女生歇斯底里咆哮的一声“滚”。然后她问刘冲是不是也看到了新浪网鬼扯的消息,她说哥哥一定会将这个破网站告上法庭的。
北京地铁里卖报游商的吆喝声中,刘德华都死几百次了,隔天人们仍旧可以看到这个越来越不服老的男人变换造型在各式舞台上活蹦乱跳。可这天关于张国荣跳楼这件事,不光新浪在说,搜狐也说了,还有网易,众人感叹,这玩笑开得不小哇。
晚上,有不少人自发地来到校园湖中央的小岛上,点了一圈蜡烛。吉他协会的帅哥副会长在蜡烛中央唱起了《风继续吹》。
第二天,张国荣的名字和照片,取代“非典”二字,登上了北京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大概,全世界所有的中文报纸都概莫能外,连一向严肃呆板的央视新闻,都破天荒地对一个花边儿绯闻缠身的香港艺人逝世做出了正面的报道。好像从这天起,在看到多数人的震惊和缅怀之后,少数一再对他非议的人,这才总算闭上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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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为什么,当何飞看到报纸的时候,第一时间想找到项磊。
何飞没有事先联系项磊,而是象征性地敲了三两下门,便直接走进了项磊的房间。当时项磊盘腿坐在床上,身体周围摊开了几张报纸。
“我此前并不怎么关注他。”项磊指着报纸上张国荣的照片说,“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被这么多人留恋成这样,特感动。”
打开电视,画面中的那些荣迷们哭得不成样子。他们多悲惨!周杰伦的粉丝可以期待他的下一盘专辑,期待他来到自己所在的城市开场演唱会,甚至可以期待有机会能和他站在一起合影,可这些荣迷们再也无可期待了。
何飞看不透,眼前的项磊到底是为张国荣难过,还是为迷恋张国荣的人难过。何飞以为,异性恋总会对张国荣的性取向津津乐道,同性恋则会为此人的性取向而觉得惺惺相惜,可何飞从项磊这里,看不出丝毫的惺惺相惜之态。
项磊没有做饭,两个人都感觉到饿的时候,在楼下面馆里简单对付了一下,然后打算去淘点张国荣的音像制品留作纪念。两人去了附近所有的音像店,无一例外地被告知:前去淘碟的人络绎不绝,店内凡是涉及到张国荣的卡带、CD和影碟制品,全部断货。
再回住处,两人并排躺在床上看电视,很多频道仍在报道和张国荣有关的专题节目。唐鹤德疲倦的面容在镜头里一晃而过,何飞忽然想起报纸上看到的一张他和张国荣把手牵在一起的照片。此刻,何飞很能体会到他的心情,那种状态,一如灵魂被完全抽离了,剩在人群里的,只有一具麻木的躯壳而已。何飞经历过。
何飞又想起了去年毕业的一个学长讲过的一件事。这学长是何飞在混进学校篮球队之后结识的一名球友,学长大三时,他一个高中同学的大学室友在学校招待所里开了一个房间,服安眠药自杀了,他们学校里一度传闻那人是同性恋,患了抑郁症。
项磊在宿舍里出柜后,何飞在网上粗略看了些同性恋小说,几乎是清一色的悲剧。这时候何飞忽然想,同性恋虽然已被证实并非心理变态,是不是或多或少也都有些心理疾患呢?是不是正缘于这些或多或少的心理疾患,才最终导致了一场又一场让人唏嘘不已的悲剧呢?
想到这里,何飞忍不住看了看身边的项磊,一瞬间,脊背上没来由地骤然森凉。
何飞对项磊转述了学长说的那件事,项磊认真地听了,却一言未发。何飞问项磊为什么给自己的小说安排一个悲剧的收场,项磊看看何飞说,那是因为他没能想出一个更加合理的结局来。
何飞笑问:“你丫不会也抑郁了吧?”
项磊不屑地回道:“我的全部属性里,只有悲观主义这一条最不彻底。”
何飞想,项磊的意思大概是:抑郁症无非就是极端悲观主义带来的终极绝望吧。
作者有话要说: 何飞又想起了去年毕业的一个学长讲过的一件事。这学长是何飞在混进学校篮球队之后结识的一名球友,学长大三时,他一个高中同学的大学室友在学校招待所里开了一个房间,服安眠药自杀了,他们学校里一度传闻那人是同性恋,患了抑郁症。
关于这个故事,详情参见另一部中短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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