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咸淡皆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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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飞和项磊之间的关系,再次回到了形同陌路的状态。
大一入学以来,旁人得见的何飞和项磊之间的关系,更多时候便是处于这种状态。自从项磊从卫生院搬回宿舍后,一旦何飞回到宿舍,项磊总会借故离开,就算项磊不得已留在宿舍里,旁人也难见他们二人同时参与到宿舍话题中来,更不用说相互对话了。
有几次,何飞推开宿舍门看到项磊一个人在的时候,都想主动说上几句话,何飞觉得一旦说上几句话,他们之间的关系便有可能就此改善。可每次都是一样,在何飞还没来得及想好要说些什么呢,项磊就已经匆忙离开了。
有时候,何飞能在擦肩的瞬间掠过他的表情,那里好像并无过多厌恶和憎恨,而是充满了紧张和恐惧。何飞似乎因此而稍稍得到些安慰,但同时又多了几分自责。
何飞知道,自己无疑伤害了他,而且深及肺腑之地,怕是只有时间,才能帮他安抚伤口。
何飞一个人在宿舍里发了会儿呆,坐在刘冲的床铺上抽完一支烟,又看了几眼项磊的床铺,然后简单收拾一下,搬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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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飞逐渐对学校和宿舍失去兴趣,不再早出晚归。
临近考试,何飞交代室友,必修课老师划考试范围的时候再电话通知他来。学校的意义,对于何飞来说,变得像其他体育特长生一样简单了:特定时段的体能训练,篮球队里或官方或私下的活动和聚会,对张雯雯例行公事,诸如此类。
其实,何飞很想知道项磊发生了什么。
他又开始上网找男朋友了吗?或者,他已经答应和陶铸闻在一起了?现在每个周末都会去北大度过?他终于幸福了吗?还是,等待他的最终不过是大致雷同的伤害?
何飞常常在睡觉前打开电脑,寻找项磊可能在网上留下的痕迹,可是一直未果。何飞隐身挂着网聊账号,也从未得见项磊上线。也许他同样隐身呢,于是何飞打开对话框,想留几句话,可冥思苦想了老半天,还是斟酌不好该留些什么。——好像前所未有地慎重起来,只怕一不小心就会惹得什么自此要万劫不复似的。
索性关掉电脑。仅仅只是面对那个虚拟的头像,何飞都像是看到了那一脸的紧张和恐惧。那表情,总让何飞想到就没来由地无所适从。
躺在床上,闭好双眼。偶尔想起卫生院的最后那个晚上,怀里的魏桐在何飞的想象里被置换成项磊,当下这一刻,何飞终于能够带着身体欲望去触碰他,亲吻他,然后被超越本能的欲念一路带领着,到达一个认知之外的巅峰之境。
何飞忽然想,在这个世界上,或许真没什么是绝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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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二最后一天上课,学院里组织了一次集体献血。事实上,学院只是组织了一场动员,至于谁献谁不献,完全遵循自愿原则,当然,预备党员全部“自愿”。
献血之后的最后一节课,是两天后的第一场考试科目。
任课老师划完考试范围后问大家,献血的同学会不会影响到后天的考试,于是便有人提出,希望这场考试推迟一天,有人随即表示反对,前者希望多出一天的复习时间,后者希望尽早扔掉这门课,好留出时间来准备其他考试。
老师让所有人举手表决,可是放眼望去,两方人数大致等同。
项磊强烈支持第一场考试如期举行,而坐在团支书附近的几个同学,则同样强烈地要求推迟这场考试的时间。半个教室里的人都看到团支书恶狠狠地瞪着项磊咆哮了一句:“有你这么自私的没有!你了解别人献血后的状态吗?”
项磊的脸当即就红了,再也没有说出话来。
毕竟,团支书是个女生,而且代表了班上所有的进步人士。
项磊不算进步人士。当初项磊提交的入党申请书无一不是石沉大海,班长帮他分析原因的时候说,你的集体意识太差了,很少参与集体活动。
何飞想了想,在项磊生病期间,的确缺席了两次集体活动,一次是女生那边发起的通宵K歌活动,另一次,是男生发起的冬游香山植物园活动。只有何飞知道,当是项磊生活拮据,而且恐怕根本就料想不到,那些聚众娱乐却和集体意识如此相关。
后来项磊因为廖鹏那事儿被记了过,就颇为自觉地,再也没有提交过申请书。
项磊报名参加献血时,引来不少人揶揄,他们告诉项磊,你丫的血是不能献的。班长煞有介事地找到项磊,一边翻着一本小册子一边为难地说:“项磊,你要真的……搞那个,还真不能献。反正你现在还没预备呢,也没必要非得参与……”项磊这才放弃了报名。
这天,何飞真想走上前去,给那团支书一个响亮的耳刮子。她的身体并不肥胖,可下巴两侧布满赘肉,嘴角上,还长了一颗让人目不忍视的黑痣。
这个教室,何飞根本待不下去了,他看也没看讲台上的老师一眼,抓起书包就走出了后门。好像,这个学校也变得让人不待见起来,何飞开始盼望着能尽快毕业。
校园里随处可见那些即将离校的大四学长们抱头痛哭的场景,喝醉的人干脆躺在路边地上,全然不顾自己的形象。何飞想,两年以后,自己身边的这些人也会用这样的方式表达自己舍不得离开的心情吗?何飞巴不得自己现在就可以彻底离开。
可是,何飞随即又想到了项磊。如果不是还在这个无所留言的校园里混日子,他们的相处,又会被上天恩赐多少的时光呢?
再看看那些抱头痛哭的学长们,何飞忽然又有些伤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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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里,何飞偶尔去中关村帮表弟看摊儿,这天正好碰上日语老师带着儿子来攒电脑。
何飞一时间忘了这老师的姓,只得诚惶诚恐地直接喊了声“老师”。日语老师见到何飞,又像上课时那样一脸佯怒道:“你这家伙,都旷了我多少节课了,连缺考都不提前打个招呼!下学期任你再会溜须拍马,我也不再要你这样的学生了!”
何飞心想,恐怕你就是请我去,我也没什么好去的了,嘴上却说:“误会误会!疑似非典被学校隔离了,然后怕给您丢人,考试也没敢去。”说完,嘿嘿直乐。
“哟,那到底是项磊连累了你,还是你连累了人项磊呀?你哥俩儿一宿舍的吧?难怪呢!我还心说,有几堂课哥俩儿同时都不来了,让人知道,还以为我这课讲得忒没劲了呢!”
听到项磊的名字,何飞不由地心生涟漪,脸上却仍旧挂着笑应道:“怎么会?我这没语言天赋的人现在都能显摆几句了,老师您就让我下学期接着听吧。”
“简单!这铺子你也能说上几句话吧?给你个机会,按最低的折扣攒台性能最强的电脑,贿赂一下老师吧。”日语老师笑道。
“怎么能说‘贿赂’呢?就算不为听您的课,也不可能不给自己学校的老师最低折扣啊!您赶紧坐会儿,我问问小兄弟要什么配置。”
日语老师告诉何飞,原是怕被人给坑了,逛了半天都没敢轻易做出选择,正巧看到何飞在这里忙活,心想自己的学生总该信得过。然后又问何飞,是不是和项磊闹了别扭,说以往看着这二人每天腻在一块儿跟亲哥俩似的,临近考试忽然就剩一个了,讲台上望下去,还怪不习惯呢!
何飞真判断不好,这老师是有意套近乎呢,还是真就明察秋毫到这境界了,不过听那语气,好像也没多少虚情假意。被她这么一问,何飞稍稍觉得有些不自在,随口问道:“没有的事。对了老师,项磊考得怎样?”
“没的说,差点儿满分!要么咋能把你们哥俩记这么清楚呢?一个上课时全神贯注听讲,成绩很棒,明显是为学东西挣学分去的;另一个却动不动就心猿意马,考试干脆缺场,明显不是为听我的课去的。”日语老师说完,自个儿先笑了起来。
何飞一听,心下更不自在了,感觉这老师分明是在出他的洋相。
表弟和日语老师家的少爷在一边儿研究讨论了半天,已经开始装机了,日语老师不管不问,只顾和何飞谈笑,而且话题动不动就扯到项磊身上。倒也难怪,他们只有日语课的话题可聊,而聊到日语课,难免就要提到项磊,谁让项磊是这老师最夸得出口的得意门生呢。
临走,那日语老师对何飞回头一笑,说道:“何飞,甭管参加不参加考试,挣不挣学分,下学期你这家伙再也不准迟到旷课了哦!”
何飞愣了一下,随即满脸堆笑地应道:“一定!一定!”
表弟凑过来轻声问道:“项磊不就是你们宿舍那个同性恋么?我怎么听着,你这老师像是在撮合你俩搞到一块儿去呀?”
何飞并不理会表弟这话,而是忽然伸出一只手来,说:“借你哥三两千块钱,急用!”
表弟急了:“我操!你丫还欠着呢!又借!”
“甭废话!短不了你的利息!快点儿!”何飞叫嚷道。
“你干嘛用?”
“买手机,这年头,没这玩意儿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你丫说什么就什么,一刻都不能等。”
“别叽歪了,赶紧的。”
表弟嘟嘟囔囔极不情愿地数了两千,正要递出去,何飞一缩手,嚷道:“三千!”表弟不由叫了声“我操”,只得又数了一千。
不等表弟递出,何飞一把夺了去,风一样地转个弯就没了影。
自打手机报销,何飞一直没着急买。因为没有手机的日子,何飞着实感觉到了难得的清闲。往常,何飞的手机几乎就是为张雯雯准备的,每天都有任务,光通电话还不成,人张雯雯说了,哪对儿恋人之间没有你来我往的短信?女生宿舍熄灯后,每个床铺一头都会亮起或蓝或绿的荧光,随之伴以此起彼伏的手指按动手机键盘的声音。所以,何飞每天都要耐着性子,用笨拙的手指回复张雯雯的短信,多半只是“亲亲”、“乖”之类的简短情话,可就这,已经让何飞感觉到不胜其烦了。
日语老师走后,何飞一时间抓心挠肝,特想找个没人的地儿打个电话给项磊。之所以要找个没人的地儿,倒不是怕身边的人取笑自己这般迫切地想要打电话给一个男生,而是怕自己对着手机一时讲不出半句话来,给瞧见的人都替自己紧张地捏把汗。
何飞在手机柜台前选了半天,最终买下了那款摩托罗拉V70,项磊曾经赞叹过它的360度旋转盖儿设计。买完手机何飞才记得,电话卡还在家里扔着呢,于是又去买了张新卡。
何飞故作聪明去了地下车库,——那里清净。却不料信号奇差,电话接通后,双方交替“喂”了几声就被项磊挂断了。何飞有些懊恼地返回一楼,走出了商城。
还没等何飞重拨出去,项磊已经打了回来。
何飞胡乱想着,他是不是以为哪个旧情人或是新网友打去的呀?这么快就回了!如果他知道是自己,还会这么快接听,又在挂断后这么快打回来吗?
“喂,你好!”项磊故作深沉的声音。
“你好。”何飞觉得好笑之余,竟然多少有些无措。
“你好,哪位?”
“我。”
“谁呀?没听出来。”
“……”何飞不由沉默。
“何飞?”
“嗯。”
“……”换成项磊沉默。
“干嘛呢?”
“找了份工作,正上班呢。”
“哦。在哪啊?”
“亚运村这边儿。”
“做什么呢?”
“电话销售。”
“哦。怎么样?”
“不太好做。你换号码了?”
“没,这个是临时用的。”
“哦。有事儿吗?”
“没,就问问你忙什么呢,还以为你回家了。”
“嗯。”
“……”何飞仰着脖子看天。靠,太阳真他妈的毒!短衫湿透,黏在前胸后背。
“那什么……我正上班呢,不跟你说了啊。”他说。
“等会儿!……哪天出来一起吃个饭吧。”
“最近恐怕不行,我白天上班,晚上还要做一份家教。开学以后再说吧。”他又说。
“哦。那算了。Bye。”
“Bye。”
毫不客气,听筒里便留下一片忙音。
不过还好,这境况远远好过何飞一度的猜想。何飞曾经想象过,听筒里传来的将会是怎样冷冰冰的声音,说不定,对白不会超过三两句。
然而随后,何飞却有一丝不安。那声音听上去也太过平静了些,就像白开水一样不咸不淡,尝不出任何味道来,好像反倒不如冷冰冰地更值得玩味。
一时间,何飞忽然又烦躁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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