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踌躇难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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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开学后拿到成绩单,209宿舍里骂声一片。
除了项磊,每人都挂了科。周云志痴迷网络游戏大半年,看到四门功课亮起红灯,这才傻了眼儿。何飞和刘冲每人挂了两科,老大和郑东明都栽到了线性代数老师手里。要说那线代老师也太缺德了些,全系挂了将近一半人。
刘冲嚷嚷着出去喝酒,问了半天,只有何飞一人响应。
小饭馆儿里聊到暑假前的四六级考试,系里的成绩更是惨不忍睹。考过的人不到四分之一,大部分还都是女生。
“也不知道项磊的六级过了没?”何飞问刘冲。
“过个屁!那天他自己在宿舍午休,我们踢完球回去,丫刚睡醒,说忘改手机闹铃了!”
何飞一点也不吃惊,反倒笑了:“真他妈能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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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后,何飞并没有找项磊单独吃个饭。
有很多关于项磊的事,何飞都要听宿舍兄弟们无意中讲起才能得以知晓。而在项磊面前,何飞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一不小心就会表现得稍显唐突,所以总也不敢轻易找他说话。
新学期第一节日语课,何飞挣扎几番还是去了,不知道为什么,怕项磊看见自己,临上课时才悄悄地从后门溜进教室,坐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看看身前的桌面上空无一物,实在难看,于是又找其他同学借来一张纸和一支笔。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二十来人听课,何飞的位置太显眼儿了,日语老师一进教室就惊讶地看了看何飞,何飞只得讪讪地笑着回应。
那日语老师走上讲台便说:“干嘛都坐那么远?怕这么大空间被我们浪费吗?还是想锻炼一下老师的嗓门儿?都集中起来!何飞!你这家伙连个课本都没有,还往角落里钻,坐到这边来。”
何飞一看,日语老师正指着项磊身边的空座儿呢。
也不知道是欢喜还是羞怯,何飞还了纸笔,抓着脑袋坐到了项磊身边。何飞坐下去之前,项磊已经把课本推到了两个座位儿之间的位置。
这节课下来,何飞既没敢仔细地留意项磊,又没心思好好地听课,真不知道都想了些什么,又是怎么等到下课铃声的。
何飞问项磊要不要一起去吃点东西,项磊勉强挤出一个笑脸,说自己还有点事儿,转而就匆匆离开了。何飞得见项磊脸上的尴尬和目光里的慌乱,便可确信他已不再恼恨自己,可想来想去,又不觉得有什么值得欣慰的。好像没有了恼恨,就意味着什么也没剩下似的。
何飞察觉到,自那个雨夜以来的这段日子里,自己内心的波澜其实和无数人一再描绘过的那种恋爱心境基本无异,于是不由地想,也许同性恋就是这么回事了,大概自己也是生来就具备这种潜质的,只不过比起旁人来,似乎开窍得晚些罢了。被这样的心思左右,再想一如非典封校的那段日子一样,继续标榜自己的兄弟情谊,无疑算是虚伪透顶的事了。
可是,无端想到“向一个兄弟表白”这种事,何飞兀自会下意识地感觉出几分荒唐来。何飞记得自己曾经问过项磊:是不是不搞同性恋,就做不成那样的兄弟?而兄弟一旦做成了那样,就一定不单单只是有兄弟情分了?
除了同性恋和异性恋,“双性恋”这种生物到底确切存在否?如果自己就像自己曾经对项磊强调过的那样——“精神爱恋指向兄弟,生理欲望指向女人”,又算不算是双性恋呢?其实何飞根本就搞不清楚,同性恋、异性恋和双性恋这些名词中的“恋”字,究竟是指精神层次的“情爱”,还是生理方面的“欲望”,又或是两者的天然统一。
而何飞觉得自己无疑是天然分裂的,没准儿这种天然分裂才是人们口中一直不屑的“变态”。
张雯雯来了短信,何飞还没看到内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开始捉襟见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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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磊毫无悬念地第二次拿到一等奖学金,同时也毫无悬念地落选了“三好学生”和各类“特别奖学金”。这一次项磊的名字压根儿就没被写上黑板,因为他背了一个记过处分的不光彩记录,根本就没有参与此类评选的资格。
何飞为此多少有些自责,随即又觉得不屑。他觉得项磊从来就没有在乎过这些,好像压根儿就不需要,又或是从来没有抱以任何希望。
国庆假期,项磊仍有出行计划。如果不是在学校大门口亲见他和魏桐背着旅行包拦下一辆出租车去往车站,何飞一定又要怀疑项磊是不是去找什么网友了。
假期结束之后,何飞听说了项磊的去向。项磊告诉刘冲,刘冲又神神秘秘地对何飞说,他们去了大连,找魏桐的男朋友去了。
魏桐的男朋友?何飞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想看看那人究竟会是怎样的一个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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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际篮球赛推到了国庆假期结束后的第二周,完全是非正式的那种友谊赛。
两个学校的篮球教练大概认识,某天坐在一起较上了劲儿,其中一个当即下了战书,另一个就配合地选了时间借了场地。篮球协会平时没什么活动,正好争取了一个协办单位的头衔,然后凭借协会资源大肆宣传炒作了一把,声势便这样造出来了。
比赛地点选在了学校新落成的室内篮球馆,新馆不大,所以比赛那天座无虚席。
比赛前,何飞无意间看到项磊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那对蓝色护腕,心血来潮全都戴上,细细一看感觉怪异,卸下左手腕那只,又在空气中做了几个运球和投篮的姿势,这才感觉顺眼多了。
他会不会去看比赛呢?这家伙从没认真看过自己打球,自己能拿得出手的特长着实不多,上回吼歌,丫的根本就没留意自己的摇滚天赋!
篮球队师兄问何飞和他那吉林老乡怎么回事,何飞想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是在说202的廖鹏。那人既然都把打架的事儿对师兄说了,打架的原由自然也不会隐瞒,何飞笑了笑,对那师兄说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跟我一兄弟发生了些误会。”师兄没再多问什么,拍拍何飞的肩膀,说了句“加油”,便开始在场地边热身了。
女生们当然不会错过这种酷男帅哥云集的篮球比赛,工程系的女生几乎全都到齐了,李敏丽喊了句“何飞,加油”,何飞朝她们笑笑,然后移开目光,四下里搜寻起来。
何飞首先看到了张雯雯,她挽着身边杨琳的胳膊朝何飞挥手,杨琳身边是石卓,石卓身边是项磊,项磊身边,还有一脸灿烂的魏桐。
何飞忽地难掩心头窃喜。
接下来的场景多少有些老套,场内,争相驰骋,场外,要么一阵唏嘘,要么沸腾呐喊。何飞和他的队友们出尽了风头,从开始到结束一直稳据上风。
这样一边儿倒的比赛其实并不好看,所以看台上的叫好声几乎全部来自女生,男生们个个看得意兴阑珊。
何飞从不错失每次个人秀的机会,流畅的假动作,篮下抢板,全场过人,偶尔扣篮,过半命中率的三分球。看上去有点假,好像偶像电影里尽情表演的男一号。
比赛将近结束,何飞在腾空跃起准备扣篮的时候被对方球员冲撞了一下,手中的篮球直直地落到地板上,何飞并没有尝试着去补救,而是站在原地好一会儿,脸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裁判吹哨暂停,队员纷纷走上前去问何飞怎样,裁判示意罚球,何飞连续将球投偏。
比赛结束时,何飞发现魏桐和石卓之间隔了一个身体的空位,项磊已经不见了。
石卓他们走过来时,魏桐远远地朝何飞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张雯雯挽住何飞的胳膊问何飞是不是受伤了,何飞摆摆手说:“你们先回去,等会儿一起晚饭。”
何飞穿过人群找到魏桐的身影,叫住了他。
魏桐笑问:“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等我几分钟成不?一会儿请你喝咖啡去。”何飞对魏桐说。
魏桐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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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是学校正门对面那家港式快餐厅。很少有人去那里只是喝杯咖啡的,所以服务员向何飞确认了好几遍:“只是要两杯咖啡吗?”何飞被问得不耐烦了,一口气答了五个“是”。
何飞看了看对面的魏桐,他明显有些尴尬。自卫生院隔离观察的最后那个晚上之后,他们没有单独碰过面,想到那件事,何飞多少也有些不自在了。
“项磊什么时候走的?”何飞一边点烟一边问道。
“嗯……差不多就要结束的时候吧。他接了一个电话,好像有人请吃饭,然后他说反正比赛也没什么悬念,就先走了。”魏桐说。
“没叫上你……估计又约会去了……不会又去北大了吧?”何飞锁起眉头。
“可能是老乡聚餐。”魏桐接道,“项磊的老乡,考到北京来挺多的……”
何飞轻笑:“是多。没准儿什么时候,你也会成为他的‘老乡’。”
魏桐看了一眼何飞,再没接上话来。
良久的沉默。
咖啡上来时,何飞又问:“他有没有跟你提过我们俩……不痛快的事儿?”
“提过。”
“他怎么说的?”
“其实……”魏桐想了想,才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想的……反正,项磊一直跟我强调说你不是。那你为什么总要误会他呢?生病那天,他是去了北大,有个叫什么闻的人请他吃饭,吃完饭,他们在北大校园里逛了一会儿就分开了,在车站遇到同学,同学说什么也不放他走。他说你死活不信,他也不知道怎么才能让你相信,他还说你信不信其实也没什么,……有时候我也搞不懂他怎么想的。”
“那他有没有告诉你,那天晚上我都对他说什么了?”
“说了。他说当时真想和你干一架……”魏桐说到这里,无声地笑了,“他说早知道那样,又何苦费那么大劲儿回来呢?你们俩……真挺复杂的。”
“怎么复杂了?”
“说的做的想的都不一样!听说过双重人格,还真没听说过三重……啊不对,不该说人格,应该说……说什么呢?”魏桐轻按额头,斟酌着用词。
何飞嘿嘿笑了出来。笑着笑着,又生出逗人的念头来:“对了,那天晚上……你怎么推我?”
魏桐的脸刷得一下红了,勾着脑袋没回话。
“嗯?”何飞俯身,将下巴支在餐桌上,继续追问。
魏桐仍旧没回话。
“是因为你有男朋友了吧?”何飞仍旧坏笑。
魏桐这才抬起头来,惊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有眼线!”何飞笑说。
“你当时做梦的吧?”魏桐却转回了话题。
“没有。”何飞老老实实回答。
“项磊总强调你不是,我倒一直怀疑!”
“哈哈!”何飞仰着脖子笑起来。
“因为,你当时喊他名字了!”
何飞当即停住不笑了,他明明记得当时的自己是清醒着的,根本没有做梦。所以他坚决地对魏桐说:“不可能!”
“嗯,果然!你要是不相信,谁也说不过你。反正我是听到了的,尽管你说得不那么清楚。”
何飞不由暗想,难道当晚瞬间清醒之前,怀里抱着魏桐时,自己真的呓语过项磊的名字?那是担心?自责?还是某种潜意识里的渴望呢?
看来,自己的精神世界当真是复杂,复杂得连自己都理不顺。
“你害怕?”魏桐忽然这么问道。
何飞反应了半天,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怎么可能?没准儿我真的也是。我不是怕,只是想弄清楚。”何飞答道。
“你不害怕倒不正常了。每个这样的人,都要经历这个害怕的过程。”魏桐说。
“对我来说真没什么好怕的,你还别不信。”
“这件事,其实就像一处陷进来就出不去的泥潭一样。泥潭里的人宁愿向泥潭外面张望,也不愿轻易拉人进来,希望自己张望的那个人能不进来就不进来,哪怕离自己越来越远。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想法,自己挣扎挣扎就认了,却不想毁了别人。”
何飞听着魏桐这番话,忽然有些夸张地感觉到了一丝悲壮。
“话题太沉重。不如八卦一下你的男朋友吧,怎么认识的?多久了?怎么找了个大连的?见上一面多不容易啊?”何飞一时成了刘冲。
“连他在大连你都知道?”魏桐又是一脸惊异。
“也就知道这个了。说说看啊!”
“他单位在北京,只是新启动的项目在大连,临时被抽调过去的。我们是在酒吧里认识的,暑假我晚走了几天,去了趟酒吧就认识了。”
这么说,在卫生院里被隔离观察那几天,魏桐还没跟现在的男朋友好上呢,何飞差点儿就把这推论讲出口来,想想还是没再提起有关那天晚上的话题。
“他多大了?已经工作了?”
“嗯。26了,都结婚了……”这时候,魏桐脸上闪现出一丝黯然。
“啊?”何飞张大嘴巴,不是惊讶魏桐找了个已婚男,而是惊讶同性恋也会结婚,“和女人?”
“你说呢?”
“他不是……”
“在我们国家,有几个人能洒脱地一直保持单身呢?80%以上的gay都要和女人结婚,每个人都没办法只为自己一个人活着……”
“那你呢?以后也会结婚?”何飞看着魏桐,怎么也无法想象出他和一个女人结婚生子的情形来,别说结婚了,连他怎样和一个女生谈恋爱的情形都没办法想象出来。
“我?我不会。耽误自己,也耽误别人,每个人都只有短短几十年的活头儿,耽误不起。我想总有办法解决问题,虽然现在我还没能找到最好的办法。”
这时何飞才想到,像魏桐这种用女生的方式漂亮自己的同志,毕竟只是这个少数群体中的更少数,如果项磊结婚,不了解他性取向的人估计也没什么好张大嘴巴的。
“他和女人……也可以?”
“嗯。再有几个月就当爸爸了。”
看来,这个世界成分复杂着呢。
“对了,我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告诉你……”魏桐看着何飞的眼睛,好像在提醒何飞要做好某种心理准备似的。
“怎么了?”
“酒吧……那天项磊和我一起去的。有人看上他了。”
当然,何飞马上就不高兴起来。
“是我拉着他去的,我想去,又不想自己一个人去……我跟你说这件事,是因为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你处理你们俩之间的关系,……大概需要这些作为参考。”
何飞想,这魏桐说话真是晦涩,就像电影台词。
“不过……”他补充道,“那人现在有朋友,一直分分合合藕断丝连的,关系不清不楚,我看项磊对他好像没别的意思,大概只是配合地听他倾诉些烦心事儿,把他当成了一个好朋友吧。那人约过项磊几次,项磊不好意思拒绝,又怕单独见面会尴尬,所以每次都硬要把我也拖了去……”
这时候,何飞的手机响起铃声,是张雯雯的来电。
“你在哪儿呢?”
“吃饭呢。”何飞随口应道。
“你搞什么呢?不是说一起吃的吗?我们在四食堂等你呢!”
“你们吃吧。我不过来了。”
“你怎么能这样?”张雯雯急了。
“怎样啊?不就一顿饭吗?我正吃着呢!”何飞更不耐烦呢。
张雯雯这就挂了电话。这是张雯雯第一次没有道别就挂断何飞的电话。
服务员拿着菜单走了过来:“两位要点餐吗?”
魏桐看着焦躁的何飞,正要提议离开,何飞一把抓过菜单来,推给了魏桐。
“不如……回学校吃吧?”魏桐说。
“没事儿,你点。”何飞用尽量平静的语气对魏桐说。
“你不会又去找项磊打架吧?”
“怎么会?我是越来越没那底气了……”何飞有气无力地应道。
只有何飞自己知道,表象的烦躁背后,深藏的却是隐隐的不安。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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