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双重的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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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何飞腿上压着的沙袋第二天晚上就被卸掉了,不用再像手术当天那样一瓶接一瓶地输液,所以晚上也不用起夜了。第三天晚上,表弟一觉睡到天明,未见何飞像项磊说的那样半夜折腾人,便说何飞根本就用不着耗上一个人整夜地守,说什么也不愿意再陪何飞闻那些药水味了。
项磊每天都来,可他和魏桐两人总会和张雯雯还有石卓、杨琳他们一起来又一起走,何飞也没好意思再开口留他。在病床上百无聊赖躺了整整五天,家人还是从表弟那里知道了情况,这时的何飞其实也坚持不下去了,这才出院回了家。
随便扯了几个谎,又亮出了新手机,老妈很快就把何飞欠表弟的钱全部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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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桐的男朋友每周交替在北京总部和大连项目组上班。11月初,那人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一居房,魏桐说,房租稍高于之前每个月他们为了在一起要支付的酒店房费。这样,魏桐几乎搬出了学校宿舍,每天守在那个房子里,等待那人的归期。
魏桐常常邀请何飞和项磊去他的小窝,他说他一个人实在无聊寂寞。何飞问他:“那人和你在一起的时间多,还是和他老婆在一起的时间多?”魏桐告诉何飞,他男朋友对妻子撒谎说项目组现在很忙,每个月只有两天单休。
何飞很想知道,当这个人将来面对自己孩子的时候,又将会是怎样一种心情?何飞觉得挺可悲的,也不知道自己觉得可悲的人究竟是魏桐,是他男朋友,还是他男朋友的妻子,又或是他未出世的孩子。总之,这悲哀一定是人为的,被人一手操办起来,然后某个人不知情地幸福,一群人误解成欣慰,另一群人无奈地去见证。
何飞一直没有见过那人。何飞真想亲眼看看那张脸,看看他究竟快乐与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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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雯雯开始常常耍些小脾气了。可她后来发现,这些小脾气在何飞面前根本就发挥不到应有的作用。比如,她如果愤然挂掉何飞的电话,何飞从来不会马上打回来,而让张雯雯实在忍不住要愤然挂掉何飞电话的时候好像越来越多,就像约好了一起吃饭他会忘得一干二净,时隔一个多月之后再让他陪自己去逛街时,他会拒绝得不留任何商量余地。
何飞对张雯雯说别闹了,你以前从不这样。
张雯雯一想,的确有什么变了,可她确信,变了的不是自己。
张雯雯对何飞说:“怎么你和那个叫魏桐的人交往越来越多?”
何飞马上皱起眉头说:“你又要怀疑我是同性恋了?要不,我们分手吧。”
张雯雯无言以对。小脾气越来越多,可每次都是自己在没有得到任何精神抚慰的情况下主动妥协,——张雯雯觉得,自己从来不应该是这样的。
好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不开心的事一样,何飞打来电话说,今天去四食堂吃面吧,张雯雯这边,也就只能当作一切安好。
张雯雯向杨琳诉苦,杨琳从来都只是聆听,从未给过任何建议,哪怕一句劝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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旁人哪里知晓,何飞自有何飞的苦恼。
当初在病床上,何飞一直想,快让我好起来吧,快!好像,好起来以后马上有要紧的事要做一样,现在何飞好起来了,却根本就理不清头绪,不知如何是好。
项磊躺在上铺,枕头下的硬面抄掉在地上,何飞捡起来递给他时,他会笑笑,说句“谢谢”。
何飞忘了买烟,问谁谁都没剩,这时项磊从他书包里掏出一盒中南海,扔了一支给何飞,鬼使神差,何飞也说了声“谢谢”,说完自己都惊讶了,便也朝项磊笑笑。
“你也攒上瘾了?都开始自己买了?”何飞问他。
“抽的少。都是刘冲那小子给害的。”他抿嘴一笑,回道。
有时候打升级,何飞习惯性地坐到项磊对面,然后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路稳操胜券。过程里,他们常常会不知不觉地相视而笑,像是很近,又像是很远。
这感觉一度让何飞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欣慰,还是失望。
何飞偶尔接到魏桐的电话,他说晚饭来这边吃吧,项磊也在,两人刚买了些菜回去,打算自己张罗。何飞马上说好,然后打个电话给张雯雯,让她自己去吃晚饭。
还没等张雯雯耍出小脾气呢,这边何飞已经匆忙挂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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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开到2003年年底,10天后就是公历新年。
在魏桐那里吃过晚饭,何飞和项磊决定留宿。
魏桐家里有一张超大双人床,他们租来《魔戒》三部曲一共九张光碟,打算在那张大床上半躺成一排,仔细地重温一遍。为此,晚饭后还特意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挪动家具,把电视柜挪到了床尾正对面。
第三张光碟快要结束时,项磊接到了一个电话,魏桐知道他打完电话后一定会退回到刚才错过的画面,于是干脆暂停了播放。
何飞看到项磊在接通电话之前就已经锁起眉头,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项磊躺在中间,两边的何飞和魏桐都能清楚地听到听筒里传来的声音。
那个声音有点嗲。魏桐对项磊做出了“小周”的口型,项磊点了点头。何飞听魏桐提到过这个名字,也就是在酒吧里看上项磊的那个人。
对方问:“在哪呢?”
项磊回答:“在魏桐这儿看电影呢!有事儿吗?”
对方吸了吸鼻子,又问:“你能出来一下吗?”
项磊马上说:“现在?都这么晚了。”
对方沉默良久,忽然带着哭腔说:“我和他彻底掰了……”
项磊想了想,回道:“你没事儿吧?”
这么一问,电话那头儿马上啜泣起来,项磊一时间手足无措,朝魏桐看了又看,好像遇到了天大的麻烦,希望魏桐可以帮自己一把。
“你出来陪我会儿,行吗?就一会儿。”对方一边抽泣,一边近乎哀求地说。
“可现在都这么晚了……”
“你打辆车过来吧,我在这边等着,我付车费……”
“不是这个问题……都这么晚了,你还是尽快回家吧!”
“可我不想回家,我想见你,哪怕就几分钟也行。”对方锲而不舍。
项磊不知道说什么,索性沉默下来。
“你是不是怕我以后会缠着你?你真这么狠心,连问问我在哪都不问?”
“你在哪呢?”项磊老老实实问出了口。
“我在清河呢,离刚建好的五环不远,过了五环有一条河,我就在河边。你上了车把电话给司机,我跟他说怎么走。”
“啊?那么远?你在河边干什么呢?”项磊几乎叫了起来。
“不干什么……都这么冷了,河里怎么还没结冰呢……”
项磊一脸惊慌地看看魏桐,马上对着电话说:“那你等会儿,我这就来,然后送你回家。”
“好,我等你。”
挂上电话,项磊一边对魏桐说“他不会干傻事儿吧”,一边下床。魏桐翻出一件湛蓝色的羽绒服让项磊套上,项磊一边拉拉链,一边急匆匆地往门口走,打开门后,先是回头看了看一脸失望的何飞,然后又看着魏桐说:“一会儿我肯定回来。”
三个人都知道,这话显然是对何飞讲的。
接下来哪有心思看碟,何飞和魏桐隔一会儿就打开各自的手机看看时间,一个小时过去了,项磊还是没有回来,连个电话也没有。何飞忍不住拨出项磊的电话,一连三次都是无人接听状态。
又过了半个小时,魏桐拨了一次,项磊的电话开始无法接通,两个人都有些心急,交替拨出项磊的号码,连续十多分钟,仍旧无法接通。
“操!搞什么呢?清河那边儿我去过,一朋友地下室,是没信号!”何飞把电话甩到一边,烦躁地说。何飞总是不由地幻想,他们正在发生些贴身接触。
“不会的,小周家里很有钱,他原来的朋友住的也是那边的楼房。”魏桐说。
“那,要不我们去找找他们?”
“电话都打不通,去哪里找呢?项磊说好送他回家的……”
“那就再等等。”
第五盘光碟自顾自地播放完了,何飞和魏桐谁也没去换第六张。
凌晨一点半,何飞和魏桐听到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两人几乎齐声喊道:“你终于回来了。”可是项磊没有回应,他径直钻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然后在狭窄的门厅走道里坐了下去,一直没有回卧室来。魏桐在卧室里问他小周怎样了,他也一直没有回话。
魏桐忍不住走出卧室,当他走到门厅时,忽然惊叫出声:“啊!项磊!出什么事了?”
何飞风一样地跳下床,大步奔了过去。
他本来颇有些别扭的情绪,在看到眼前的项磊之后,瞬间消散。
出门时还干干净净的项磊,现在的脸上紫一片青一片,他的眼角裂开一道血口,眼睛里布满血丝,他的鼻子肿得不成样子,下巴上还有暗红的淤血。那件湛蓝色的羽绒服上满是血迹,那么剔透的一身蓝,胸前袖口猩红一片。
当他意识到自己被何飞和魏桐发现之后,眼里的泪水马上决了堤。他不再像往常那样注意自己的举手投足,他抖动着肩膀,不时地扬起胳膊,直接用沾了血的袖口抹着眼泪。
“怎么了?”
“他们打我……照死里打我。”
“谁啊?”
“小周哥哥的朋友。”
“为什么打人?”
“因为我是一个同性恋。”
项磊说完,埋下头去,痛哭失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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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磊在那条小河边找到小周时,小周正抱着肩膀瑟瑟发抖。项磊说,都冻成这样了,何苦自虐呢。小周哭丧着脸说,很冷,你快来抱抱我吧。说完,不顾项磊的难为情,一下就抱住了项磊。
项磊说我送你回家吧,小周不说话,只是更加用力地箍紧了项磊的身体。
寒冬,冷夜,暗路,沉默。
几分钟后,项磊想要推开他,却发现他在抽泣。项磊心下一软,本来要去推他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
然后小周放开项磊,抹抹眼睛说:“陪我走会儿吧,十分钟后,你送我回家。”
项磊点点头。
小周对项磊说:“我知道你对我没感觉,不然跟那傻×分手也就分手了,我应该解脱才对……不过你放心,我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
那条河边小路连个路灯也没有,对比远处灯火通明的干道,这里显得更加漆黑了些。他们并肩走着,小周讲述他遭遇的决裂,项磊偶尔安慰几句。
迎面驶来的一辆轿车打出一束刺眼的车灯,两人本能地伸手遮住眼睛。
那辆车驶过以后,小周下意识回头张望一眼,然后一脸紧张地加快了脚步。项磊不明所以,紧紧跟在小周身后,往灯火通明的干道上走去。
那辆车掉头回来,在他们身边熄了火。两个30岁上下的男子打开车门走了过来,其中一个问小周:“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家?”
“出来走走。”小周有些慌乱回说。
“这人谁啊?”另一个人指着项磊问小周。
“同学。”小周的声音稍显怯弱。
“同学?”怪异的腔调反问道,“还没改是吗?忘了你哥是怎么跟你说的了?”
“他真是我同学。”小周强调一句。
“同学怎幺半夜三更在这里逛?”
小周当即语塞。
“他叫什么名字?”那人又指着项磊问小周。
“项磊!”小周开始有些不耐烦了。
“身份证拿出来看看。”已经走到跟前的那人对项磊说。
项磊不及多想,拿出身份证来。那人看了一眼,有些粗鲁地扔了回来。
“我这弟弟叫什么名字?”那人盯着项磊问。
“小周啊。”项磊说。
“有姓‘小’的吗?全名叫什么?”另一个追问。
项磊没说话,——小周根本就没有提过自己的全名。
“说不上来了?”项磊面前那个人冷笑着说完,又转而盯着小周,“你这同学怎么连你的名字都搞不清楚呢?”
“不知道!”小周已经气急败坏。
“你哥要是知道了你还没改,想到什么后果了吗?”小周面前那人问小周。
“随便!”小周说。
“你先上车!等会儿送你回家。”
“不用你们送,我朋友说好了,这就送我回去的!”小周喊道。
那人瞪着小周,暴喝一声:“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你哥过来?”
“赶紧上来吧你!”车上有人说。
项磊这才发现车上还有两人,在他们脸上,好像挂着窃笑。
小周没有上车,站在原地赌气,一声不吭。
车外的两人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盘问项磊,哪里人?干什么的?哪个学校的?怎么和小周认识的?项磊老老实实一一作答。他们又问,你们俩半夜三更来这里做什么呢?项磊说小周不开心,找他过来聊聊天。
一个人歪着脑袋问小周:“怎么办吧?现在带你们回去找你哥,还是怎么的?”
“我说了!随你们的便!”小周大声说。
这时,另一个人一记重拳打在项磊脸上,项磊防不胜防,对方一边骂着脏话,一边又朝项磊裆部狠狠踢来一脚,项磊本能地躲闪,那一脚落在了左大腿上。
“你有病啊!我们俩真没什么!人家刚刚还打算这就送我回家呢!”小周哭喊着上前,被身边那人一把拦住。
“我可管不了那么多!你哥说了,见了这种人就要打!”说着时,车上两人已经下了车,连拉带拖把小周拽上了车。
那个拦着小周的人腾出了空,也窜上前来动起了手,两个人你一拳我一脚地不停往项磊身上招呼,项磊没敢还手,只是寄希望于对面两个人尽早撒完怒气。
项磊为了闪躲而东倒西歪,一个人吼道:“妈的,还敢躲!”然后一脚踢到项磊眼角。眼睛酸酸的,眼泪失控流了一脸。另一个人也吼:“妈的,还有脸哭!”然后一拳扣在项磊鼻梁上,腥腥的味道冲进嘴巴里,项磊拿手臂一抹,满袖鲜血。
项磊听到小周一边哭一边骂个不停,他说你们这些混蛋,我哥让你们去□你们也去吗?他是我的朋友,我连个朋友也不能有吗?你们一个个都是畜生,不是人!
小周骂得越凶,招呼在项磊身上的拳脚就越是愤怒。
项磊好像能领会到他们的愤怒,却还是忍不住暗自渴望,渴望他们愤怒的同时也会有心怜悯自己身上的痛楚。项磊不敢奢望他们可以体会到自己的内心,因为项磊知道,在他们眼里自己根本就不是无辜的,他们之所以愤怒,是因为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他们累了。他们停下来。他们一左一右围着项磊。
其中一个人气喘吁吁的问项磊:“你说怎么办吧?”
“要不,要不……”项磊蹲在河边围墙脚试探地说,“要不你们把我交到派出所去吧……”话音刚落,又迎来了骂不绝口的脏话,和招架不及的拳脚。
他们又累了,他们再次停下来。
他们也蹲下来,一左一右围着正拿袖口去抹脸上血迹的项磊,继续问:“说!怎么办?要么从你身上选样东西留下来,然后我们哥俩带你到河里游个泳,要么,你跟我们去见见小周他哥。”另一个接茬说:“你他妈一定不知道他哥是谁!要是让他见着,你他妈就别想见着明儿的太阳了。”
项磊感觉到鼻孔里还在出血,正忙着捏住鼻子。
“妈的,说话!”他们相继喝道。
项磊把上下里外的口袋翻了个遍,然后把钱包和手机掏出来放到面前的草地上。抬起头,却看到面前那个人欢快地笑了:“傻×!说的是你身体某一部分,不是你口袋里的东西!”说完,他将项磊拉起身来,捡起项磊的钱包手机,塞进项磊的上衣口袋,然后还在口袋上拍了两下。
真的吗?项磊想。香港电影里杜撰的那些事,会有可能在首都北京真实发生吗?
项磊何曾想过,自己的末日会以这种方式到来,一点也不光彩,一点也不隆重。幻想过的轰轰烈烈尚未一一光临,所有的梦想,在这始料未及的情形下,拙劣得如同堆在地摊儿上的盗版光盘。
“我和小周,真的只是好朋友……”项磊绝望地说。
“妈的!看你那副贱样!”那个还回项磊钱包和手机的人退后两步,飞起一脚踹在项磊的肚子上。项磊捂着肚子再次蹲下去的时候,手机响了。
手机响了三次,项磊才颤抖着伸手去拿。当项磊看到那是何飞的来电时,眼泪夺眶而出,他还没有来得及接听,铃声就已经结束了,同时,也被面前那人一把夺了去,抬手扔进了河里。
李增留给项磊的诺基亚3310。项磊想到了李增,然后又想到裴勇。一个对他们来说或许足够重要的人,在面前这两个陌生人眼里,却这般地形同草芥。
“爷爷我都累了!走!带你丫下河游个泳去!”说着时,两人已经分别钳住项磊的胳膊往河边拖去,项磊拼死挣扎,惹得其中一个气急败坏。
“妈的!就地办了!”那个气急败坏的人放开手,快步朝那辆车走去,项磊听到安静了好一会儿的小周大声骂着,“我×你大爷!”
“回来!你回来!”另一个人喝住了气急败坏。
一辆车经过。那个人走回来,两人一左一右地围在项磊两边。
项磊很想呼救,却最终没有喊出口。项磊总是埋怨这个时代这些都市里的人情淡薄,现在,他真的没敢把希望交给路人。
那辆车开过之后,拳脚再次疾风骤雨般袭来。
这回他们真的累了,他们喘着粗气蹲下去,停了拳脚,只是你一句我一句地高声辱骂。
他们每个人离项磊一米远,他们累了,他们的反应和起身动作一定会因此而迟缓下来。项磊暗暗打算,要酝酿一种来不及反应的速度,站起身来,逃跑!虽然又怕自己没跑多远又被抓回来,必然遭遇升级的暴力,可这样下去,显然更不是办法。
项磊就这样犹豫了足足5分钟,同时也酝酿了足足5分钟,5分钟之后,他迅速起身,并拿出了百米冲刺的劲儿,颤抖着双腿跑动起来。
项磊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狂躁的骂声,还有引擎发动的声音。
项磊闭上眼睛,耳边响起呼呼的风声。
200米,100米,50米……
灿烂的灯光,宽阔的马路,一辆又一辆疾驶而过的出租车,竟似天堂。
项磊没有停。项磊依旧在跑。
一个宫殿一样的酒店门口,等候着四、五辆出租车,几个人在喷泉花坛边抽烟闲聊。
项磊跑上前去,挨个儿问他们,走吗?没人应他。他又挨个儿去敲那些出租车的车门,抽烟的人群中有人告诉他:师傅们都不在。
项磊掏出钱包,告诉他们自己有钱打车,可没人再去理会他。
项磊失望地跑开。
在一个没有灯光的路口,项磊终于拦下一辆出租车。项磊上车以后,司机看到他的样子,惊讶地说不出话来。项磊告诉他:我没事儿,快开车吧!
项磊说,看到我这个样子,他们都不理我。
司机说,我是没看见,我要是看见了,也不敢停车。因为,不了解情况。
司机问项磊要不要去医院,项磊说不用了,然后报出魏桐家的地址,闭上眼仰起脖子靠在车座儿上,呼出一大口气来。
跑了那么久,项磊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累。
下了车,他抬头看了一眼六楼的灯光,一步两个台阶地爬了上去。当他打开那扇有灯光从缝隙间溢出来的门时,火辣辣的面颊上第一时间汹涌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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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何飞颤声问他。
“他们打我……照死里打我。”项磊话一出口,声音便已哽咽。
“谁啊?”魏桐带着哭腔问。
“小周哥哥的朋友。”项磊气若游丝。
“为什么打人?”何飞的眼睛里燃气怒火。
“因为我是一个同性恋。”
项磊说完,埋下头去,痛哭失声。
没等项磊哭完,何飞已经将他拉起了身。项磊只顾呜呜地哭,直到被何飞拽着下到一楼,他都没来得及问问何飞,这是去哪,要做什么。
何飞朝不远处停着的一辆出租车招招手,又对身后跟来的魏桐说:“你回去吧,自己先睡,我们回不回来都会打电话给你。”
“你们去哪……”魏桐不解。
“找那帮孙子去!我不管他们什么背景,有多少人,大不了拼命!操!我倒要看看这帮孙子敢不敢拼!”何飞吼道。
“项磊都回来了,他们不应该还在那里啊!”魏桐急道。
“去看了才知道!”
出租车掉头了,项磊努力忍住眼泪,站在那里犹豫无措。他说算了何飞,他们或许是一股地下黑势力。何飞气急败坏地说项磊你电影看多了,别高估了现实生活中这帮孙子的能耐,你越软弱可欺他们就越嚣张,你跟他们拼命,他们没准儿能尿一裤子!
何飞让项磊打电话给小周,项磊说手机被他们扔河里了,何飞愤愤地骂了一句,转而去问魏桐有没有小周的电话,魏桐摇摇头。
车来了,何飞拉着项磊上车。他按下车窗对魏桐说你先回去,等我们电话,然后对司机说:五环外,清河。
一路上,项磊断断续续讲述了刚才的经过,司机听不明白“你们这些人”到底是指什么人,不时插话问项磊“到底为什么啊”,或者附和着何飞一起骂上几句。
那些人怎么可能还在原地呢?出租车沿着那条漆黑的小路走到尽头,空无一人。
经过那处矮墙,项磊指道:就在这里。
何飞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转过头来看看身边的项磊。就像那晚医院病床边,他的眼里蓄满泪水,何飞情不自禁伸出胳膊紧紧揽过他的肩膀,项磊的肩膀被何飞一晃,眼里的泪水经不住震颤,顷刻间就滚落了下来。
好像这一遭,只为在项磊对这个地点的记忆中,加进去何飞的影子。
师傅问接下来去哪,何飞想了想,说出了紫轩宾馆的地址。对项磊说了很多次去那里住,这一次,再也不是玩笑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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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到紫轩,何飞一边打电话给魏桐,一边到柜台开房间。
一进房间,何飞就一把扯住项磊,结结实实抱在了胸口。
“项磊,别他妈的找了!我来做你男朋友!我可以……”冲着项磊的脖子,何飞总算说出这句话来,他的声音被项磊的羽绒服领子挡着,含含混混地传到了项磊的耳朵里。项磊听到这话,肩膀就在何飞的臂弯下剧烈地抖动起来。
“你总跟魏桐说我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你怎么知道?我他妈的是!我肯定是!我对你这心思如果不是喜欢,还能是什么?”何飞又说。
项磊呜呜啦啦回了几个字,何飞听不真切。
“什么?”
“我怕害了你……”项磊吸了吸鼻子重复道。
何飞紧了紧臂弯,不由心动异常:“丫的!记住!我这样不是变来的,知道吗?谁也改变不了我!我可能本来就是这样,只不过现在才看清自己。你不也这么过来的吗?你说你是后来忽然变成这样的,还是慢慢发现自己其实一直都这样?不想我这样,除非咱俩根本就没认识过。”
“其实我不怕当替身……”
何飞听到这话,鼻子一酸,差点落下几滴眼泪来。
如果项磊愿意相信,何飞想对他说:“你不是替身。”
何飞要帮项磊洗澡,项磊扭捏半天,到底还是被何飞强行剥去了衣物。脱上衣时被何飞碰到了瘀伤,项磊忍不住叫出声来。何飞看到项磊胸口和小腹上的青紫,不禁又骂了几句。只剩下一条内裤时,项磊死死抓住何飞的手,说什么也不肯脱,何飞苦笑一下,转而去脱自己的衣服,想了想也剩条内裤,然后拉着项磊去卫生间。
何飞站在莲蓬头下,用热水湿了毛巾,然后在项磊身上一点点地擦起来。有伤的地方,何飞不敢下力,只是用热毛巾敷上一会儿。
项磊一边看着忙活不停的何飞,一边咬住嘴唇,何飞对他笑笑,他却低下头流出眼泪。何飞心里刺痛,走上前去湿漉漉地拥住了项磊,贴紧胸膛的一瞬间,情难自控,终于也掉下泪来。
各自的眼泪滴在对方□的背上,什么也没再说,只任那个忘情的拥抱就这样持续了下去。莲蓬头的水哗哗淌着,一旦闭上眼睛,好像全部的自己就只剩下了听觉和触觉,整个世界也只剩下水声、自己、和自己怀抱里的那个人了。
擦洗完,何飞围着浴巾把湿透的内裤晾在窗户边的椅子上,项磊却穿着半湿的内裤直接爬上了床。何飞自知说不动他,索性便由他去了。
并肩躺在床上,何飞习惯性地把胳膊放到项磊脖子下面。
“从现在开始,不准再找别人!如果被我发现,项磊,我会杀了你!”
“要不要……要不要等你觉得我不像现在这么可怜的时候……再做这种决定?”
“傻吧你?”何飞晃了晃胳膊,“我是像你那么富有同情心的人吗?”
“我害怕……太虚幻。没有,才不用担心有一天会失去……”
“这样,我们也像魏桐他们一样出来住好了,——明天我就去找房子。还有,一周内我会找张雯雯说清楚。如果有一天我说话没算数,你也可以杀了我。”何飞转身面对项磊,不无认真地说。
“你不喜欢张雯雯?”
“喜欢。可一年多了都没想过碰她,很奇怪这是怎样一种喜欢,以前和女生交往从不这样。现在想想,还好一直没害她……”
“你不会直接跟她说是因为我吧?”
“直说不直说又有什么分别?以前她就怀疑过。”
“啊?”
“你不想她知道得太具体,我可以不说。可她要是问起来,我也不想撒谎。”
“你自己决定吧。”
何飞看到项磊闭上了眼睛。何飞在想他也许还是觉得,这一刻太不真实了。
随后何飞暗自思考着自己对张雯雯到底是怎样一种喜欢。尽管自己一直没想过要去占有她,可如果现在躺在身边的人是她,何飞确信一定会发生什么,因此,那当然是一种喜欢。可这样一种喜欢显得平庸至极,好像只剩下生理欲望的支点。而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这欲望被何飞满年满月的心事消磨殆尽,所以才一直没被提成日程。
至于何飞的那些心事,自然全部都是关于项磊的。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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