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〇九:发酵的情绪
39
项磊远远看到了那个站在主楼台阶下的人。
正是常常被校友们指指点点的那个法学院男生。他总是戴一顶灰色扣檐帽,两边耳朵均打了针孔,并不像一些非主流那样只佩一粒耳钉,而是一左一右挂着两只银色的耳环。他的耳朵上永远套着一副耳机,脖子上永远圈着不同的项链,肩膀上永远搭着一个单肩斜拉包。
胆敢和他并肩走在校园里的人,与众不同的身份自然不打自招,项磊虽然并不介意这件事,可到底还是不敢奢望自己能在路人频频回头侧目的情况下依然保持轻松。
项磊有点磨蹭地走过去,挥挥手打了一个招呼,对方一边回应,一边摘下耳机。
阳光还算明媚,两人并肩走在校园里,边走边聊。
见面之前没有交换照片,也没有看对方视频,项磊隐隐觉得很有可能就是此人,还曾经担心自己会像旁人一样对此人嫌恶呢,这么一聊,项磊才发现他其实蛮可爱的,并且这可爱其实根本无关女性特质,而是一种孩子气的简单,纯粹。
项磊有一个工科专业的网友,那人为自己的交友目标制定了详尽的计划书,明文的,甚至包括量化的数据标准,系统的流程方案,公共资源的调研总结,自身条件的SWOT分析等等,让人大跌眼镜。项磊倒觉得自己根本无从确定自己的喜好标准,他可能喜欢A,也可能喜欢B,而A和B可能是截然不同甚至完全冲突的两种类型。
“我叫魏桐。”那人说。
“我叫项磊。”
项磊发现,自己着实有些喜欢这个叫魏桐的小男生。他和吴亮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类型,在这个小男生面前,项磊作为一个男人的种种本能会不由自主地被激发起来,这个激发的过程让项磊精神愉悦,心情振奋。比如在前一半马路,项磊会无意识地站在魏桐左边,后一半马路,项磊则会无意识地换到他的右边。偶尔魏桐稍稍越过自己,项磊又会无意识地伸出手去,轻轻拉住他的胳膊。
谁也没有当面说“我喜欢你,我们在一起吧”,可这两人几乎同时默认了这件事。
在装扮方面,项磊一直承认自己毫无天分,于是魏桐常常带项磊去逛街,帮项磊挑选服饰,告诉项磊搭配技巧和禁忌,后来,项磊宿舍的兄弟们纷纷惊诧于自己看到的项磊越来越光鲜,不止是外形上,还有精神头儿。
“你丫越来越gay了。”何飞斜眼看着项磊说。
刘冲很少对项磊的外在变化给出评价,却依然还是从前的十万个为什么:项磊,你和那个娘娘腔发展到哪一步了?你现在的角色是不是换成插的一方了?像那种被插的一方,下面是不是都很小哇?你丫改头换面太彻底了,怎么尽快适应的呢?
项磊笑笑,回道:刘冲,你丫这么好奇,有机会我俩开房的时候叫上你吧,你要么在一边儿观摩,要么加入进来,我们一块儿玩儿3P,那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靠!敢不敢说话算数!”刘冲叫道。
逛完王府井大街,项磊牵住魏桐的手,魏桐童心未泯地把两人牵着的手摇来摇去。两个大男孩就这样手牵手,在华灯初上的长安街上无所顾忌地漫步。
项磊对刘冲说,这是他和魏桐做过的最亲密的事。不知道为什么,项磊喜欢魏桐的感觉越来越明显,却始终也没有生出要找个机会更进一步去亲近他的念想。
40
项磊有一个上海的笔友叫Leo,这笔友,其实也是从网友进化来的。
高三下半学期,两人都是刚刚接触网络,并由此艰难地认同了自己的性取向,彼此认识后很快陷入网恋,一直保持书信联络,相约复旦见。
遗憾的是项磊最终高考失利,在多人左右的情况下,不得已填报了北京的学校。此后,二人渐渐冷却了那份虚拟的感情,但书信一直未断。
Leo在一封信里埋怨项磊说,你只有一页信纸的话可说,为了证明我比你更够哥们儿,看,我写了两页。项磊于是回了3页,Leo回了4页,项磊再写5页,Leo又回了6页,此后类推。直到项磊几乎用了一个月时间才等到Leo的一封回信——竟是挂号来的半本软面抄日记,近一个月的吃喝拉撒,文艺评论,感情往事等等,不一而足。项磊尝试了回复,几天后,终于还是选择了投降。
2002年元旦前,Leo在来信中说,他正在一个体育杂志社做兼职撰稿人,要追随一个自己喜欢的女排明星来北京看比赛、做访谈,问问可否在项磊的宿舍里借宿。项磊想到宿舍里每晚都会空出床铺,就当即答应下来。
项磊和魏桐要请Leo吃烤鸭,Leo却坚持要去学校食堂里品尝特色。
吃完饭,项磊带Leo回了宿舍。宿舍里的兄弟们有先入为主的意识,再加上Leo时尚的外形装扮,自然一眼就看穿了项磊这个“老乡”的真实身份。
后来Leo对项磊说,如果他事先知道项磊已经在宿舍里出了柜的话,打死也不会去借宿的。项磊不解,Leo又说:“怪不得你们宿舍的人都是关灯以后才去脱裤子!”
41
Leo在项磊宿舍里借宿的第二天,何飞一大早就敲开了宿舍的门。
何飞凑近自己床铺上的Leo看了两眼,然后推醒刘冲,问自己床铺上的人是谁,刘冲一边翻身一边回说:“项磊朋友!——妈的!你丫来这么早干嘛!吵老子睡觉!”
“我操!”何飞低声喊了一句,背上书包出了宿舍。
中午,项磊回到宿舍的第一时间就被何飞指着鼻子咆哮了一嗓子:“诶!gay!我警告你!别他妈的再自作主张把你的同类安排到我铺上睡觉了!”
一瞬间,宿舍里的空气凝聚了巨石般的重量,忐忑地浮在一片薄冰上。项磊怔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看到何飞严肃认真的神情,在场的所有人几乎也愣了片刻。
这天何飞一直闷声不语,可谁也没想到他是为这事儿压着火呢。宿舍里另外几个家伙虽然多少也有些不习惯,但谁都带老乡到宿舍里借宿过,想想怎么也不好对项磊的朋友区别相待。
“诶!gay”、“警告”、“你的同类”这样的话,开玩笑时说过多少遍项磊都不曾计较过,可是那天,这些字眼混在一个看似异常愤怒的人说出的一句听似异常愤怒的话中,谁听着都不免有些别扭,不习惯,甚至刺耳。不管怎样,哥儿几个谁也不希望何飞和项磊撕破脸来,一方面,队列班的合影还风光在宣传屏里,谁都知道他们是“战友”,曾经关系还很不错;另一方面,谁都清楚要朝夕相处整整四年,兄弟几个都需要依赖一份至少从表象上看还算无懈可击的和谐。
项磊回过神来,缓缓说道:“好的……不好意思,以后不会了。”
然后项磊走到自己铺前,把书本放到铺上,转身要离开时,又对身旁的何飞补充说:“谢谢你早晨来的时候没说,一直忍到现在。”
在场每个人都没有看到项磊脸上本应流露出的尴尬表情。
项磊打开门走出宿舍,兄弟们也没有听到他本应摔门的声音。
刘冲推了推何飞说:“你丫至于么?”
“那你丫今晚让人睡你铺上呗!”郑东明接道。
“得!不如我睡何飞的铺,项磊睡我的铺,那人睡项磊的铺。”刘冲说。
何飞看了刘冲一眼,面无表情地回道:“谁说要是你丫睡我床铺,我就一定答应了?”
“操!”刘冲摇头叹道。
项磊还是每天回宿舍里睡觉,不过没再带Leo回来过。
三天后,项磊找刘冲借了500块钱。项磊说Leo预算超支,开口朝他借路费,可这当口儿项磊自己也揭不开锅了,实在拿不出来。
宿舍的兄弟们都很惊讶,因为那人充其量不过是项磊的一个笔友罢了,两人之间并无更实质的联系。他们七嘴八舌地警告项磊说,这人可能是个骗子,项磊却说,他自己有判断力。其实谁都知道,项磊凭借的不过是他的感觉罢了,可他坚信自己的感觉。
一周后,Leo如数寄了钱给项磊,项磊拿着汇款单给他们看,似乎很在意为自己的感觉做出些证明。当时,可能真会有人对项磊的感觉表示由衷的钦佩,但后来一定也会慢慢发现,项磊在街边碰到那些拦路倾诉自己遭遇了种种麻烦的人时都会忍不住停下来慷慨解囊,——说起来,Leo的事情不过只是一次巧合罢了。
42
刘冲无意间问起了魏桐,项磊对他说,在Leo来北京的第三天,他和魏桐的关系就沦落成普通朋友了。刘冲的嘴巴张了半天,愣是没有发出半点声音来。
项磊蒙上被子要午休,刘冲伸手掀开:“为什么、为什么?说说看、说说看!”
“没什么好说的,他感觉不合适,我觉得做朋友也不错,就这样了。”
“为什么不合适?怎么没见你喝酒?”
项磊也觉得,自己似乎太过平静了。
魏桐对项磊说:“我们不合适,还是做普通朋友吧!”项磊自然问了为什么,魏桐似笑非笑地盯着项磊看了一会儿,说:“因为你也是0。”
项磊百思不得其解,很多人在意的10之别究竟奥妙何在?项磊觉得,自己想是0便是,不想是0便是1,这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可魏桐却有不同的看法。魏桐说这不是生理上的区别,而是心理上的,决定两个人合适与否的关键,在于心理上的角色差异,而不是生理上的角色分配。
魏桐在项磊常常光顾的那个同志论坛看完了项磊所有的文字,有那篇小说,也有网络日记,然后魏桐认定,项磊的心理角色应该和自己顺边儿。
项磊确定自己喜欢魏桐,喜欢和他在一起,可魏桐放弃这份感情时的决绝神情,足以让项磊领会得到,无论项磊如何不舍都不可能挽回这份刚刚开始的感情。魏桐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刹那间迫使项磊心里闪现出一丝惊慌,好像有什么不光彩的隐秘忽然在这双眼睛之前无所遁形了似的。
项磊只能选择接受,似乎也算是放弃了对自己心理角色的证明。
有人说,人类的性取向并非两个极端再加一个中间值那么绝对,而应该像光谱、色谱那样,是一个连续的谱状带。项磊想,同性恋的心理角色或许应该一样,在一个连续的区间内,每一个点都应该有一个心理角色量化后的值与之对应。可魏桐显然更偏执于两个极端和一个中间值的认定。
好在,开始平淡,过程平淡,结束也够平淡,项磊才总算坦然了自己。
不过难免的是,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失落的怅然如影相随。
43
许梦虎不计前嫌,主动问候了一句“还好吗”,项磊想起何飞的那句咆哮,想起魏桐带给自己的精神愉悦和心情振奋之短暂,不由得满腹委屈。
“要不要我帮你出口恶气?”许梦虎听完何飞的事以后,这么问项磊。
“什么意思?甚么出口恶气?”
“你说呢?找人揍丫一顿,替你报仇呗,还能怎样?”
“你没毛病吧?”项磊不由地惊诧于许梦虎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说辞。
“你他妈不识好歹吧?我这不是为你恼火的吗?”
“我没有恨他,只是挺难过的。”项磊说,“也许当初我就不该承认自己的事儿,现在,我好像已经把自己推到了一个孤立的境地。我原本以为这样会带来解脱,不用再隐藏得那么累了,却没想过代价会是这样。”
许梦虎半天没回话,项磊以为他又无端消失了,打开面板看到那个墨镜男头像依然亮着,这才心安。项磊绝望地发现,自己对这个虚幻了很久的人都已经依赖成这样了。
项磊恨透了网恋!
“要不,你试着找个女朋友,看能不能改改。”许梦虎发来信息。
“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没办法改,何必还说这些废话呢?”项磊失望地回说。
“那你就无视那些二×,自己活得洒脱些!”
“202宿舍那哥们儿大概真的退学了,那天以后我再也没有看到过他。和宿舍的人处理不好关系,四年啊,怎么过?”项磊又说。
“你不会也在考虑退学吧?!傻啊?!”
“那倒不会。”
“那就好。哦对了,跟你说个事儿,你别激动啊。”许梦虎忽然转移话题。
“说呗。”
“我帮你教训了工大那个叫吴亮的小子。”
什——么?!项磊揉揉眼睛,拿鼠标选中许梦虎的那句话一个字一个字地读。项磊忽然记起了那通莫名其妙的电话,陌生的声音,毫无礼数的一连串发问。
这是个什么人啊!疯子?精神病?自以为是!项磊曾经隐隐觉得他有裴勇的影子,现在想想,怎么可能?裴勇什么时候也不会这样,蛮横霸道,无理取闹!
“我没说错,你真有病!”
“提醒过你别激动。”
“你凭什么?你帮我?你事先征求我的意见了吗?你真可怕!请不要拿‘帮我’来作为你发神经的挡箭牌,我不需要!我真后悔认识了你!”项磊愤怒地敲着键盘。
“你他妈说话太伤人了吧?不是为你,谁他妈闲得蛋疼了才会抽时间,找兄弟,请客吃饭,还要托人把他从工大那么多口儿人里给揪出来!”
“所以我后悔认识了你,要不然现在也不用为你的混蛋行为负责!再见!”
项磊再次果断地登出聊天账号,想了想又重新登陆。那个墨镜男头像还在跳个不停,项磊猜得到,对方发来的信息无非是你他妈的这样、你他妈的那样、你他妈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之类粗鲁而不可一世的话,索性看也没看,直接把那个二百五拖进了黑名单。
44
这些天来,项磊心情一直不好,所以连玩笑都开不起了。
刘冲总有很多问题要问个不停,项磊总是不耐烦地冲他吼:“Shout up!”
隔壁刘超在一旁笑道:“作为女人,真不该对自己爷们儿这么凶悍。”刘冲倒没什么反应,可项磊怒目圆睁,当即咬牙切齿地回道:“和女生一起吃顿拉面都要倡议AA制,去家乐福淘堆促销袜子回来都乐不可支,真没见你他妈到底哪点儿比我更像个爷们儿!”
刘超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当场愣在原地,再也无言应对,稍后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操”,胡乱把自己打理成很生气的样子,转身走出了我们宿舍。
日后刘冲对项磊说,那一刻他对项磊的同性恋身份有了前所未有的感慨,这家伙颇有些震惊地想:把一个人的所有属性摊开来放在那里,性取向这件事,好像也太他妈的微不足道了!
45
【项磊手稿:致生理男人】
你的第一性征顺利通过了第一时间的肉眼核实
你的第二性征在二十年后甚至表达得有些放肆
你知道不知道男人还需要通过第三性征的考证
你听到这句话一边惊讶地嘲讽一边滑稽地呆滞
你站在二十层楼顶不停地感慨繁华观止
你和女生吃碗拉面都要脸不红心不跳地强调AA制
你一定担心旁人怀疑你不为流浪者施舍是因为吝啬
你于是一遍遍地强调你只是看不惯他们的生活方式
你总是提到很多人对你说河南人都是人渣
你从此开始对每个河南人坚定地表达鄙视
你昨天才知道马何以别腿儿今天就宣布精通棋艺
你憋出一段激情飞扬的排比句后便自称擅长码字
你把“女人”用作形容词去形容一些人和一些事
你自己却像个初中女生一样疯狂地崇拜着花样F4
你见到女生就嫌尽殷勤心智紊乱
你碰到男生就一脸肃穆地强调你不是同性恋
你从来都意识不到你一出口低级语病就像98年洪水般泛滥
你总要加入时事的争论可每回支吾出来的都是羞煞人的肤浅
你整天拍着胸脯叫嚷着男人应该这样那样、那样这样
你似乎感觉自己用尽了全世界所有雄性动物的阳刚
你从别人的床头借来一本关于男人的哲学
你的脸上随即充斥了读哲学的男人不应该有的迷茫
你曾经在无关于你的辉煌旁边咬牙切齿地压制怒火
你也曾在无关于你的落魄背后激情四射地放声高歌
你是一棵自身难保的枯草却还密切关注着另一棵
你恨不能指引一场野火蔓延到无时无刻
嘿哥们儿!我说
在你习惯性地自称“男人”之前
你很有必要弄清楚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项磊
2002年1月8日
46
项磊的小情绪在这段时间里不断发酵。
项磊终于厌倦了那种痴迷于网络聊天和混迹在同志论坛的生活方式,他开始花更多的时间写很多形如诗歌样式却自定义成“文字行”的东西,以“食草狼”为名发到学生网BBS上,不曾想竟由此赢得了小小名气,提到BBS里的“食草狼”,学校里的文艺小青年们几乎无人不晓。
当年BBS功能很少,至多能上传一两张图片罢了,所以最火爆的自然是纯文字版块。这些版块里涌现出不少文艺青年,几个比较知名的写手按不同的风格自成一派,有思想派,有情种派,有豪放派,也有婉约派。“食草狼”的出现,让很多人觉得派别不够了,因为项磊的文字没有纯粹的思想性,但也称不上是纯粹的浪漫写手,字里行间看似豪放不羁,却又不乏婉约的实质。
项磊每次发布的文字都会引发众多跟帖,有拍案叫绝的,当然,也有呲之以鼻的。项磊每天都会兴致勃勃地去查看那些跟帖,心情总会随之起伏飘摇,一会儿忍不住沾沾自喜,一会儿又觉得饱受打击。“食草狼”甚至逐渐成了BBS上的一个话题,有人大概是怕自己的评论被“食草狼”帖子里的海量回复给淹没了,干脆不在项磊的帖子后面跟帖回复,而是直接发了主贴去评价项磊的某段文字,或是整体风格。
一个神秘人随之出现,借助一篇以项磊为话题的帖子迅速成了名角,不过,是背负了恶名的那种名角。他的帖子题目是:食草狼是一只gay。
帖子出现后很快跟帖无数,项磊很认真地看了每一条回复,多数人大致表达了几个观点:这是个人的事,不该成为众人的话题;这是人身攻击,无聊也缺德;这是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
不少人对发帖人表达了痛批,倒没几个人对帖子内容本身感兴趣。几天后,帖子的回复发展成了几个人对贴主脏话连篇的轮番恶骂,然后便被删除了。
期末考试结束后,BBS组织了一次聚会,组织人发了站内信邀请项磊参加,项磊拒绝了。项磊感觉自己的文字和自己的形象相差甚远,怕自己见光后会惊诧很多BBS上的朋友,由此让自己变得不适应起来,日后再去混BBS的话,恐怕会底气不足。
当时的项磊混在那里,几乎用了全身心。再看项磊此前全身心去找朋友的那种生活状态,身边的人差不多都能理解了。原来不是那件事对项磊有多重要,而是项磊就这么个人,在一个特定的时期、特定的环境里,总会全身心地投入一个特定的事件。
就像他若打算交往某个人时,总会事先为自己准备好一份近乎绝对的心无旁骛。
47
Hi:
兄弟,你是叫向磊吧?或者,项磊?
现在,我终于可以大大方方把我的名字告诉你了,我叫陶铸闻,也就是202宿舍那个放过你鸽子的家伙,我在我的湖北老家给你写信。
我现在又回到高三教室里了,不过还好,似乎并没有自己曾经想象过的那么煎熬。
我想那天你一定看到我在宿舍楼道里和人打架了,不是愤怒到了极点,我不可能那么做,不是比他矮几公分,我也不会给他占到几分便宜。将近一周的时间里,他频频挑衅,无礼地要求我搬出宿舍,辱骂我是变态,我也算血气方刚,也会忍无可忍!
虽然我几经挣扎终于还是认定了自己的性取向,但我做不到像你那么洒脱,除了自己打算交往下去的人,我从来没想过要让那些并不认同我的人知道我的与众不同,这也是我思考再三才决定约见你的原因。其实见面之前我就察觉到你是谁了,那次约见,不过是为了让你知道我是谁罢了。
我曾经坚信,会让你很快爱上我,但是现在看来,这件事最起码要搁置到半年以后了。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以后我会出现在北大校园里,你,可否愿意等我?
你大概也知道我是怎样被动出柜的了,本来就在同一层宿舍楼,总归是会发生一些联系的。不过,其实我一点也不恼恨你那位室友,因为,虽然在别人背后品头论足的行为不算光彩,却也是人之常情,只要没有捏造和毁谤,也就算得上是一个人的正当权利。
更重要的是,我本来就对现在的学校失望透顶,越来越为自己感觉到不值,只是一直没有勇气回炉重造,虽然一直都有从头再来的冲动,可想想半年前的那种煎熬,我总会下意识地退缩。这件事反倒使我在绝境中激发了无穷的斗志,从这一点上说,我得感谢你那位室友。当然,首先更应该庆幸的是,我认识了你。
你在网上的留言我看到了,很高兴事实并非我所想当然的那样。
走进北大校门之前,我可能不会再上网了,或许也能克制自己不会给你发来第二封信。怕收不到你的回信,干脆不给自己这个希望,所以,地址我也不打算留了。
半年后,北京见!
陶铸闻
2002.1.12
48
期末考试周,项磊收到了202那哥们儿的书信。
这封信,项磊重读了好几遍,每读一遍,心里就会掠过一丝欣喜。在这般无味的日子里,这份欣喜的感觉真是颇为难得。
刘冲看到项磊拿着书信看了不下十遍,不禁好奇地问项磊这是谁来的信。项磊忽然觉得刘冲也应该看看,于是随手将陶铸闻的信递给了他。
刘冲看完信之后便怔在原地看着项磊,不由感叹道:“不会吧?这么严重?”
“你还觉得自己无辜吗?”项磊问道。
“我什么时候说过自己无辜了?可我真想不到,这事儿会对他造成这么大影响。”刘冲自顾自地念叨,“想不到啊……真想不到……”
“静坐常思自己过,闲谈莫论他人非。”项磊故作语重心长状。
“我给这哥们儿回封信道个歉吧,有机会再请他吃顿饭,谢个罪。”
“免了吧,没看信里说没留地址吗?你有心的话,半年以后再说吧。”
“这哥们儿真牛叉,还想着北大呢!”
看神情,刘冲这家伙当真是单纯得近乎白痴。幼稚的好奇心,简单的思维模式,其实从来都无心伤害。想来,大概也只有这样的人才不大可能会发自肺腑地鄙视性取向不一样的人。这一刻,项磊忽然对刘冲另眼相看起来。
“项磊,那你打算等他吗?”
“那你希望我等、还是不等呢?”话一出口,项磊就觉得这句反问可笑极了。
“靠!”刘冲果然吃惊地叫道。
“等!为什么不等呢?”项磊脱口而出。
前一刻,项磊还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会真的喜欢上陶铸闻呢,下一刻,项磊却不经足够多的思考就对刘冲说,他会等这个人。
项磊知道自己不够慎重,好在又不是对旁人承诺什么,半年后是怎样的情景,鬼知道!
“嗯,看了这封信,我也觉得这哥们儿着实不错,你丫快收收心,就别成天找来找去了。”刘冲这话,让项磊心头小小震动了一下。
“天地良心!这段时间我根本就没怎么找!”项磊夸张地喊道。
“别他妈的吵吵了!午休呢!”刘冲的上铺忽然传来了何飞的声音,声音不大,却夹杂了十足的不耐烦。
项磊朝刘冲耸耸肩膀撇撇嘴,端起盆子拿了洁面膏去了水房。
自从Leo那件事之后,何飞和项磊就没有过任何一对一的交流了,通常情况下,何飞参与的话题项磊从不参与,项磊加入的讨论何飞也不会做什么发言。
项磊冷不丁会担心,难道陶铸闻的经历会在自己身上重演吗?随后,项磊又想,就算真的重演了,项磊也没有勇气和精力回家重读高三去。如果真的重演了,同个宿舍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多他妈不是滋味儿啊!项磊对自己说,忍吧!在这一点上,项磊有足够的信心。因为项磊清楚,自己对何飞根本就愤怒不起来,好像不只是因为不久前的情分还未失水,更多的时候,何飞的鄙夷和不耐烦,甚至可能深植于内心深处的恶心,对项磊来说好像都是理所当然的。项磊并不觉得坦承自己喜欢男人这件事有什么过错,可奇怪的是,面对何飞的反应,项磊总是自觉理亏。
项磊想起很多天没有登陆的聊天账号和身兼要职的论坛,打算去看看。
找出上机卡正要出门时,刘冲拍着一只篮球推门回来。看到项磊手中的上机卡,刘冲一脸惊讶:“你丫又去上网啊!不是说好要等202那哥们儿的吗?”
项磊怔在原地,半天没有反应过来。——这家伙怎么会对这事儿这么上心呢?
“走走走,跟我打球去!生命在于运动!鸟网有什么好上的?”刘冲嚷道。
鬼不使神未差,项磊乖乖地跟着刘冲去了篮球场。
项磊的球技烂得没话说,几度丧失信心想中途下场,刘冲不依不饶地缠着,项磊只好硬着头皮玩了一下午。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无评论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