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背影和正面
109
四级考试过后,项磊不得不又去医院做了一次手术。
看到魏桐为自己忙前忙后交费取药,项磊想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期末考试前后,项磊发现病况再度反复。他不想再去医院了,把所有的希望都交给了李增。项磊甚至想,这希望关乎生命。
项磊觉得,煎熬在病痛折磨里的这段时间,大概是自己这二十年人生经历中最没有自我的一段时间了,丢失底线,放弃原则,盲从依赖,脆弱易伤。
项磊觉得再这样下去,自己的精神世界恐怕也要一同病入膏肓了。
110
寒假回家以后,项磊马上打了电话问李增何时回家,李增说不能确定,也许都不一定回。项磊失望地说,自己的病况再度反复,很长一段时间没去理会,现在已经很严重了,李增便留了一个手机号码给项磊,让项磊自己去找那个老中医。
项磊还是打算等等看,还是希望被李增带着同去。
春节后,项磊又联系了李增。李增得知项磊仍旧拖着没去看病,这才有些急了。他告诉项磊他现在在青岛,让项磊到青岛找他。
项磊在青岛一个居民区绕来绕去,始终找不到李增所说的那栋楼,项磊打了几个电话询问,李增在电话气急败坏地埋怨项磊愧为大学生,连个方向都搞不明白。
李增借住在老三婚后的新房里。项磊敲开门后,看到一屋子的人围坐在一个麻将桌周围,四下里烟雾缭绕,嘈杂一片。经人提醒以后,李增才看到走进门来的项磊,他抬手指了指一个房间,让项磊进去看会儿电视,或者休息一下。
项磊走过去的时候,无意间捕捉到一张熟悉的脸,虽说熟悉,一时却也记不起那人姓名来。项磊看到那人时,那人正好也扫了一眼过来,目光在项磊脸上稍作停留,便又回到了麻将桌上。
项磊百无聊赖地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时,有人推门进来,又随手关上了门,项磊转头查看,发现正是刚才对视过的那人。
他抽着一支烟,倚在刚被自己关上的门上,下巴微微仰起,定睛看着项磊。
项磊有些无措,偏过脸去,等待那人发话。
“你就是项磊吧?”那人开口了,“我是彭帅。”
原来是他——李增房间里那张照片上的人。项磊确信,自己现在心无涟漪。
“听说你生病了。”他继续说。
项磊忽然觉得丢人。
“他是不是跟你说,在你过完暑假回校以后他才去见我的?”
项磊没有做声。
“我们去年这个时候就见过了。他年前是不是跟你说,过年可能不回来了?”
项磊还是没有做声。
“其实他在广州待了一个多月就回来了,那边儿有流行病,挺严重的,年后也不打算去了。他回来以后就去济南了,我们一起来的青岛。”
这时候李增敲门,彭帅闪到一边,没开门。然后李增开始砸门,彭帅又看了项磊一眼,拉开门走了出去。很快,门外开始闹腾起来。
“你他妈的找他说什么呢?你有病吧!”李增咆哮的声音。
“我可没病。我虽然不怎么干净,倒也不至于染上病。”
然后是家具挪动的声音,伴有不绝于耳的零星叫骂。
“你们俩可真是冤家,整天就这点破事儿,还没完了!比我们老爷们儿老娘们儿之间都他妈闹腾!至于么!停手!停手!”应该是老三的声音吧。
“青岛圈儿里没几个你不认识的吧?没跟你上过床的也没几个吧?人家在北京老老实实上大学呢,青岛圈儿里却无人不晓他的名字,你怎么不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出这个名儿呢?你怎么也不考虑考虑,自己和人家大学生在一起搭不搭……”
“彭帅!我×你妈!”李增一定是面目狰狞了,单是听到他的拳头砸在别人身上的声音,项磊已经感觉到他的面目狰狞了。
“老三你给我滚开!”
“今天我非得治治这人嘴贱的毛病,我倒要看看,是你这张嘴唧唧歪歪得舒服,还是被我这拳脚招呼得舒服!”
“说啊!怎么不说了?你他妈的怎么不说了?”
项磊若是早早知道这些事,何必非要赖上李增带着自己去看病呢?不管和李增走到哪一步,彭帅说的那些话,项磊宁愿一个字儿也没有听到。
房间的门忽然再次被打开了,彭帅满脸血污地闯进来,迅速反扣上门锁,又急急地跑到窗台边的书桌前,拉开抽屉翻找着什么。他原本灿烂黄的韩流发型现在乱成一片,干净的衣服上面布满了李增的脚印。
李增又开始踹门了,随之而来的每一声巨大响动,都让项磊听着心颤。
彭帅找到一张纸,表情肃穆地伸手递到项磊面前。
青岛仁爱医院病历卡。李增。尖锐湿疣。2002年9月16日。
项磊一时还未反应出什么来,彭帅的话已经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了他的耳朵:项磊!我真替你感到不值!
李增真把人老三新家的门给踹开了,一声叮咣,门扣散落在地。
项磊看到李增眼里放出要杀人的光,他疾步迈到彭帅身边,两手扣在一起环住彭帅的脖子,伴着一声怒吼,将彭帅的脑袋向下带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彭帅应声倒地,李增的脚扬到半空里,差点就要踩在彭帅脸上,跟进房间里的几个人及时冲上前来,把李增摁倒在了项磊身边的床上。
“彭帅,你先去光子家!现在就去!”老三在一旁喊道。
然后有人拉起彭帅,匆匆走出门去。
“兄弟你跟我过来一下。”老三又对项磊说。
项磊像在做梦一样,跟着老三来到了另一个房间。
“你俩怎么着,你定。你别恼我们老大成么?他看好病之后马上就去北京找你了,原本也打算留在北京的,所以连工作都给辞了。他是跟你说要下岗吧?这人没几句实话,家里花了不少钱,他早就混到正式编制了,谁下岗也轮不到他。为这事儿他跟家里闹得天翻地覆的,老太太连他要男人不要女人的事儿都认了,就想他在身边儿守着,可他一想到害了你,简直都六亲不认了,说什么也要去找你。”
老三点上一支烟,继续说:“我们家老小的事儿你可能也知道些,自打他走了以后我们老大就没消停过,不找女的,跟上瘾了似的整天找男的,也没见他对谁认真过。彭帅倒是对他上心,可他俩待一块儿不超过三天准打架,分分合合多少回都数不清了,认识你以后,他真想跟彭帅断了,可也没那么容易。彭帅那劲头儿你见识到了,认挨打都不认断。别的我也就不多说了,你有权自己决定。不过,还是那句话,我们老大对不住你,可我还是希望你别太恼他。他对你,有那份儿心。”
老三要走时,又回头补充道:“你也留点心眼儿,我看你太老实了,就算以后还跟别人玩儿这个,最起码也要想着保护好自己。”
老三拍拍项磊的肩膀,转身走出房间,带上了门。
项磊站在原处,头脑中几乎一片空白。
项磊此刻不感动,也不震怒。听了老三的话,项磊也不打算再恨李增了。往事电影在脑海中一帧帧掠过,眼泪和欢笑都没落下,散场后,只剩几声唏嘘慨叹。
一时间,项磊竟然感觉到了轻松。李增推门进来时,项磊还发着呆。
李增远远站在项磊对面,轻声说:“如果现在我还狡辩,还乞求你原谅我的话,你一定会觉得好笑吧?”
李增的话好像心理暗示,项磊毫无准备就发现自己笑了,短促而轻蔑,像是完全从鼻子里哼出来的。其实,项磊心里再平静不过了。
“我是不是很可怕?去北京第一天,还把戏演得那么逼真?”
“我一定还很自私,什么事都由着自己的想法来,从不把别人的感受当回事儿。”
“还很滥吧?不想失去你,只能不断撒谎,最后都套在自己的谎言里出不来了。”
“再做我半个月的宝贝吧,项磊。你的病好了以后,咱俩就分开吧,我不配做你的朋友。如果你愿意,恼我一辈子我也认了。”
两个人的面对面,只有一个人的独白。
“我曾经想过,如果自己不败露,就这么和你过一辈子呢,离开北京以后,我还下意识想改掉自己的臭脾气,现在应该没什么意义了。我和你可能不一样,我知道你把这个看得很重,可我觉得我不可能再跟哪个男的好了,跟女的,可能也剩不下多少真感情可动了,以后有没有爱,对我来说好像也没什么所谓了,我可能会随便结个婚,然后养个孩子看着他长大。我本来就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大概不适合谈恋爱。”
“我宁愿事情是完全反过来的,我宁愿是你把病传染给我的,我觉得要是我被人害惨了,反倒会比现在好过一点。”
李增双手捧住脑袋,无力地靠在墙上。
项磊看见他的手背关节上蹭破了皮,伤口还在往外渗血,差一点就习惯性地走上前去处理那些伤口。差了一点,所以项磊仍旧伫立在原地。
111
李增带项磊去找了那个老中医,因为拖了一个多月的时间,病况严重了很多,电灼手术进行到一半,项磊失血严重。由于这件事没有经过医院,老中医怕自己无法控制现场状况,只好停止了手术,于是在开学前,项磊不得不经历了第二次和第三次。
李增带着项磊去浴室开了个单间。当他看到项磊满腿的血迹时,心下里不由地一阵抽搐。他仔细地帮项磊清洗了身体,过程中还要保证伤口周围不沾到一滴水。
项磊带着中药包回家,不得不告诉母亲自己生病了,却又不能讲明生了什么病。当母亲看到项磊毛裤上的血迹后,追问项磊到底生了什么病,项磊便说是一种痔,做了个小手术。
母亲在炉子上煎药,一会儿拿报纸扇,一会儿俯下身把手撑在地上,直接对着风口吹气。烟雾频频呛到母亲的眼睛,项磊跑到自己房间里蒙上被子,昏天暗地痛哭了一场。怕母亲继续担心,项磊假装痊愈,带上行李,告别家人,说自己提前几日回学校去,其实,还要去做最后一次手术。
第一次,项磊的寒假这么单调地结束了,他几乎没有找任何一个老朋友聚一下。裴勇打过几个电话邀请项磊去县城里玩,项磊都借故推掉了。
项磊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面对裴勇。
最后一次手术后,项磊直接上了火车。那一路,术后的痛苦把项磊折磨得近乎晕厥。想到再次复发的可能,项磊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增没有送项磊上车,他对项磊说,他不敢目送项磊离开。
项磊转身要走的时候,回头看了李增一眼,发现他的脸上挂着泪滴。
项磊心中一动,走回去给了他一个拥抱。
最后一刻,李增稍稍用力箍紧了项磊的身体,随即放手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项磊一直目送李增的身影转进了一个胡同里,这才去了车站。项磊去车站的一路上都在想,背对自己的李增,一定是一边流泪一边夺路吧。
事实上,李增停在那个胡同口默默地看着项磊消失在视线里,泪水一直没断。他很想跑过去挽留项磊,却又似乎欣慰于这样的结果。他觉得,项磊原本可以更幸福。
相互留给彼此的最后一帧画面,都是背影。
相互得到的彼此最后一帧画面,同样也是背影。
112
2003年10月,项磊接到李增的电话,李增说,他结婚了,项磊说了一句脱口而出之后马上就后悔不迭的“恭喜恭喜”。
2004年7月,项磊再次接到李增的电话,李增说,他在南京接手了一家咖啡厅,生意一般,自己却乐在其中,现在正学煮咖啡和调酒的手艺呢。
2005年5月,李增在电话里告诉项磊,他做爸爸了,儿子才那么大点儿,看上去就老帅了。
此后,项磊失去了有关李增的任何联系。
113
项磊回到北京的第二天,是大二下半学期开学的第一天。
一般情况下,这天是要经过几轮点名的,至少学生会和院办各一轮。项磊起床有点晚,到底还是没有赶上第一节课,索性留在学校里,打算赶10点的课。
项磊有点懊恼地去了宿舍。门没锁,宿舍里却没人。
项磊看见刘冲的电脑开着,就上了会儿网。项磊常去的那个同志论坛的网址刚输入一半,地址栏下方就给出了提示,项磊不禁有些疑惑。
项磊看到任务栏里挂着谁的聊天账号,忍不住也登上了自己的。
许梦虎在线。
“还没开学?”项磊发了一条信息过去。
对方良久没有回复。
任务栏里的另一个账号却闪动不停,项磊觉得碍眼,索性点开了。
下一秒,项磊坐在电脑前失了神。
点开的信息,正是自己刚刚发出去的:“还没开学?”
项磊放在鼠标上的手有点抖。好像准备很久,才点开了另一个账号的资料。面板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好友,正是“食草狼”。
这,就是许梦虎。
他,真的就在自己身边。
惊喜?失望?还是别的什么?总之,乱了。
门好像开了,有人站在门口,却始终没有迈进来半步。
许梦虎吧!
何飞吗?其实,项磊曾经不止一次地这样幻想过,可每次幻想都会在三两秒钟之后被自己叫停。项磊从未正式对此做过认真的思考,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这不可能。
项磊几乎怀着挑衅的心情,点开了这个唯一好友的聊天记录。李增离开北京那天,项磊在网吧里说过的话,全在这里。
身后那个人,开始挪动脚步。他走过来了。
项磊很久不曾这样过,心跳完全失去节奏,浑身失力,慌乱不堪。
他坐到了项磊一米开外的下铺。直到此刻,项磊仍然没敢轻易转过自己的目光。
“我操。”他轻声叹了口气,然后站起身来走到项磊身边,从项磊手里拿过鼠标,关了许梦虎的聊天账号,又重新坐了回去。
“许梦虎……”项磊对着电脑屏幕,如同呓语般低声喊出了这个名字。
良久,身边那个人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从钱包里抽出两张身份证来,一并放在了项磊面前的电脑桌上。然后他说:“我可没说假话。”
项磊瞥了一眼过去,那两张身份证上有相同的照片,却被注释了不同的名字和代码,一个是何飞,一个是许梦虎。
这时候项磊想到了常常在公交车站看到的那种办证小广告,忍不住笑了出来。
“你丫什么意思?”他显然被项磊的笑声搞糊涂了。
项磊这才转过目光,看了那人一眼。
那人虽然形体还算高大,表情却像个小屁孩子一样,正可笑地泛滥着一脸认真劲儿。项磊感觉那人是陌生的,陌生到几乎不知道如何开口说话的地步。
“两张身份证可都是从公安局办下来的,你丫还别不信!”他说。
项磊真不知道如何应他。项磊说不出话来。
“我也就出去买了包烟而已,四食堂小卖铺的塔山断货了,我犹豫半天还是去了二食堂,回来路上我还在想,会不会就这么一小会儿,你丫突然就回来了……”他又说。
“你……”顿了半晌,“怎么也没去上课?”
“晚来了几分钟,不想去了。我以为……你还没回北京呢!”
“昨天回的。”
然后是沉默。沉默久了,当事人总是一个比一个尴尬。
“你……”也停了半晌,“好了吗?”
“好了。”项磊没有底气地说完,忽然就莫名地烦躁起来。
项磊几乎认定了许梦虎将永远虚幻下去的时候,无所保留地对他说出了那些自己说给自己听都会自惭形秽的话,现在,他却在项磊身边现了身。
“我去上课了。”项磊说完,抓起书包走出了宿舍。
以往,很多次,他看到何飞就这样背起书包走出宿舍,有时候,他还会摔门。
现在,观摩这场景的机会留给了他自己。
项磊来到校园湖,在曲桥上来来回回走个不停,他如果停下来,对比之下,心里的不安分就一定会越发凸显起来。
很明显,项磊并不想这么快来面对这件事。
作者有话要说:
暂无评论内容